片刻后, 张清皎终是见到了先前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丁夫人。她的身形略有些丰腴, 穿了一身枣红色花鸟纹褙子与赭红色撒花裙, 满脸笑容晏晏,瞧着便是位极为爽利的妇人。见到何氏后,她一张口便是妥帖舒适的顽笑话,将何氏逗得前俯后仰。
“瞧瞧你, 到哪里都能带来满堂笑声。有你在身边,光是笑都笑不过来, 依稀竟觉得仿佛年轻了几岁似的。若不是想着你婆母定然舍不得, 你那一家子也离不得你, 老身可真想让你留在身边多住些时日才好。”
丁夫人笑吟吟道:“我哪有老夫人说的那般好?老夫人身边有水灵灵的孙女与侄孙女侍奉, 才教人羡慕呢。”说着, 她的目光落在了何氏身边垂首而坐的张清皎身上:“莫不是老夫人觉得我要将您的侄孙女带走了,心里舍不得,便想着特意将我留下来相抵?我这样一个老货, 可是抵不得您的心头肉啊。”
张清皎隐约感觉到这目光似有些熟悉,联想到大悲寺进香那一日——当时,也应该是这位夫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罢?只是,那时候她们从未见过面,为何她却能准确地在姑娘们中寻见她?莫不是伯祖母差丫鬟与她暗示了?又或者是……
想起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张清皎也不知心中为何会如此平静。若是寻常少女, 猜想到未来的相公许是对自己有意,怕是早便一颗芳心微动了。而她,却因两世为人之故, 早已不再是容易春心萌动的少女。而且,她心底早便做好了赌一场的准备。少年的情思,目前暂时不过是为这场豪赌增添了一些胜利的砝码而已。
尽管这次拜访很是重要,可张家与孙家都没有端着未来亲家的面子,说话往来与平时毫无二致。不过是在说话间,双方心照不宣地提起自家孩子,彼此都好好夸一夸对方,适当地显露出对这桩婚事的赞同罢了。
与游刃有余的丁夫人相比,金氏自始至终都格外紧张。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前两日维护女儿时略有些开窍了,跟着何氏夸赞孙二公子孙伯坚时,言辞语气竟都恰如其分,并没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我虽尚未见过这孩子,不过,仅仅只是听伯母说起来,也知道必定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丁夫人听了,自是心情愉快。她轻轻握住张清皎白皙柔嫩的手,将自己手上的红宝错金手镯捋下来给她戴上,笑道:“皎姐儿这孩子,我第一眼见的时候就觉得温柔秀致。我这人性子直,大媳妇脾性也差不离,别人看着说一家子都很爽利,自家人却难免觉得唯独缺了温婉。都说缺甚么便向往甚么,我们可不是格外喜欢皎姐儿这样秀丽的姑娘么?可惜大悲寺那日没有机会仔细瞧,今儿这么一看啊,更是觉得欢喜到心里头去了。”
给了如此贵重的金镯子,丁夫人或者说孙家的意思已经不必再明言了。今日这场拜访的目的也终于顺势完成。何氏便留了丁夫人与她的大儿媳李氏用午膳,下午又接着留她们盘桓了片刻,孙家婆媳二人这才告辞离去。
她们辞别后,何氏便立即派人将张峦唤过来:“皎姐儿的婚事算是妥当了。你有何打算?”
张峦瞧了瞧女儿,满心不舍:“皎姐儿年纪还小呢,不急着嫁出去。今年她及笄,虚岁才不过十六呢。若是孙家能答应,侄儿还想将她多留几年,跟在伯母身边多学一些立身的本事。侄儿也能多疼她几年,给她再攒一攒嫁妆。”
听了这番话,张清皎抬眼望向父亲,眉眼弯弯地笑了笑。父亲对她的关怀与疼爱,总会让她心中温暖。而且,若是她没有猜错,除却不舍与嫁妆之外,父亲想留着她晚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那便是给女儿挣一个举人之女的身份,用功名来给她撑腰,不让她在婆家受委屈。
何氏闻言,禁不住笑道:“你还想将她留够十八岁再嫁么?咱们兴济县的人家,哪家姑娘不是十五六岁便成婚?留到十/八/九/岁,都是家中出了变故或者婚事有了差池。你也想让皎姐儿被人背后议论不成?至于嫁妆,我这几个月也替她攒了不少,你很不必担心。一个大男人,对嫁妆之事能懂得多少?又何必白白耗费心神?”
旁边坐着的金氏低着头,神色间有些恍惚。她从何氏的言语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嫁妆之事本该是母亲来操心的,父亲哪里懂得这些?可她为女儿做过什么呢?若是只将她那些首饰分给女儿,与寻常亲戚添箱又有什么差别?可是,她确实不懂,在手里头没有银钱的情况下,准备嫁妆还能做些什么,她的母亲孙氏从未教过她。
果然,不出张清皎所料,张峦道:“侄儿打听过了,咱们兴济县如今聘嫁都快得很,前后不过一两个月罢了。若是现在便过聘,岂不是年前就要将皎姐儿嫁出去?这可不成。不如定在明年九月之后,那时候孙伯坚考完了举人,或许便是双喜临门了。”
何氏略作思索,颔首道:“倒也有道理。”平民百姓的聘嫁不如官宦人家讲究,只有纳彩、纳征请期与亲迎三礼。纳彩便是定下婚事交换庚帖,纳征请期便是下聘定婚期,亲迎便是成婚。古时下聘之后拖上一年半载再成婚的比比皆是,但如今下聘俨然成了婚礼的一部分,通常不会提前太久。
“先纳彩,等明年九月再纳征。”张峦道,“换了庚帖后,也不必大张旗鼓。等到下聘亲迎的时候,再让皎姐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也不迟。”
因着他没出息,眼下说起女儿,无非是张家二房之女,或者张家的旁支女。先前又发生过张清璧那一出,族人间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必定不会少,说什么的恐怕都有。若是急着将女儿嫁了,这些闲言或许会伴随女儿一生,本便不是什么应对的上策。倒不如等到所有人都忘记此事,也等到他挣回了举人的功名之后再说。那时,女儿成了举人之女,这桩婚事便再门当户对不过了,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张峦的提议,孙家也应允了。孙伯坚确实打算明年赴秋闱,若是在备考的时候成婚,难免会让他有些分心。等到桂榜提名后再成婚,双喜临门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兆头。至于不大张旗鼓也容易理解,他们不过是寻常的读书人家,哪里须得像官宦人家那般热闹呢?眼下平平常常即可,等到一鸣惊人的那一天再风光也不迟。
于是,在十一月里挑了个良辰吉日,孙家与张家便简单地行了纳彩礼。事后张家不过是办了一场家宴罢了。
张峦在家宴上喝得大醉,踉踉跄跄地被亲随扶了回去,没两日便又回了京师国子监苦读,发誓要给女儿挣个举人的功名出来;金氏与张清皎的关系稍有些好转,跟着何氏一起帮女儿准备嫁妆,指点她如何绣嫁衣;钱氏给张清皎准备了千两压箱钱与两套金头面作为压惊礼,明面上亲热,私底下却是更冷了几分;小钱氏也送了一套珍珠头面给她赔礼道歉。
至于张清璧,纳彩礼那一日便私底下痛哭了一场。之后张忱劝钱氏给她相看合适的少年俊才,她却连连拒绝,只听了介绍就这个也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便是再宠女儿,钱氏也被她的挑剔闹得身心交瘁,张忱更是恼得险些不想再理会她了。
张清璧自是觉得一夕之间所有人仿佛都变了,只得哭哭啼啼地写信给张清瑜。可张清瑜又能做什么呢?且不提何氏已经摆明了不欢迎她随意回娘家,她婆家那头也因她尚未有孕给了她一些压力,故而她根本顾不上给妹妹再出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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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十一月,京城再度地震。不过,此次地震仅仅是轻微晃动罢了,房屋与人员都没什么损害。朱见深自然将这场地动当作不存在,连安抚民众都没有必要,更不用说忙碌着处理政务,甚至是下什么罪己诏了。他满心正想着与已经官复原职的李孜省李天师继续探讨“得道成仙”以及嗑药的大事呢,可顾不上其他。
因着皇帝陛下时不时便待在钦安殿里“修道”,这一段时日,也唯有万贵妃的安喜宫与周太后的西宫能见着他的踪影。宫中嫔妃与皇子皇女们自是不敢去安喜宫打扰万贵妃,于是来往西宫便越发频繁了。
朱祐樘依旧每日前来给周太后请安,亲眼目睹了周太后身边围拢了越来越多的嫔妃与弟弟妹妹。尤其是朱见深来的时候,宫中所有叫得出名字的主子几乎都到齐了,瞧着便是一幅大团圆的图景。
周太后喜欢含饴弄孙的生活,却不喜这些嫔妃追到西宫来邀宠。因此,便是嫔妃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也须得在她跟前做出目不斜视的端庄之态来。唯有如此,这场大团圆的喜庆情景,才能安安生生地继续维持下去。
这一日,皇帝来了西宫后,不多时便照旧招来一群嫔妃莺声燕语。见状,朱祐樘因着避嫌以及须得勤勉进学之故,早早地便告退了。周太后见皇帝身边散落着姹紫嫣红,膝下更有儿女成群,太子却是孤单一人,心里怜惜极了:“皇帝,二哥儿都已经十七了,也该选太子妃了。”
“母后不必着急。”朱见深道,“朕让高人算了,太子不宜早婚,来年再说。”
“甚么高人?说得可准?”周太后想起皇帝身边围绕的李孜省一流都与万贵妃沆瀣一气,便觉得这必定是万贵妃在吹枕头风。废太子没有成功,她竟然还在垂死挣扎,恐怕是想着太子若是没有成婚没有孩子,东宫便依然不太稳当罢。
“准。李仙师他们算了后,朕觉得他们算太子的事未必能算得准,便又将去泰山祭祀的那些高人们都招进宫来问。他们都说,太子的婚姻不必急于一时。”朱见深道,“更何况,二哥儿身体不太好,还是先养一养再说罢。”
周太后将信将疑,只得道:“等到明年他过了生辰,再让那些高人来算一算?也给他选妃算一算方位与八字?”
关于婚事的消息传到清宁宫,少年太子心底不期然地掠过了一丝摇动:他的太子妃,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长到如今,他从未亲近过宫女,自然也不知自己喜好什么样的女子。不过,只有一点他很确信,自己一定会待她好——
毕竟,看多了宫中后妃们的悲欢离合与凄凄惨惨戚戚,他太清楚蹉跎着过日子与战战兢兢过日子的艰难。若非宫闱深深,谁愿意这样度过一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定亲了
张姑娘:是啊,没什么感觉就定亲了。
太子殿下:^_^
张姑娘:只是没想到后来……
太子殿下:后来不好吗?
张姑娘:很好。只是我本来觉得这是种田文,没想到短短几章就变成了宫斗文了!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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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种田剧本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新剧本即将开启,我想想该怎么分卷~
大家平安夜快乐~~(*^▽^*)
要是没有意外的话,今晚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