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 京郊皇庄的红薯与土豆再一次收获, 据说收成较之从前又提高了些。在户部尚书周经的倡议下, 内阁四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都兴致勃勃地前往皇庄亲自体验丰收的喜悦。与这些重臣同行的还有太子朱厚照、二皇子朱厚炜与兴王长子朱厚熙。
收获季节的皇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淳朴的笑容。即使赶着收割再种冬小麦让所有农人都陷入了忙碌之中,但这种忙碌却是值得的。都是靠天吃饭,在皇庄里劳作却令人心里格外踏实。即使他们都只是佃农, 日子也过得比从前不知红火了多少。
在田间地头忙着统计收成的农事官也很兴奋。虽然他们的职位都比较低,最高也只是正七品, 但他们在工部的地位却与其他低级官吏不可同日而语。毕竟他们是在皇庄里干活, 所有的折子都能递到御前或者坤宁宫, 时不时就会得到陛下与娘娘的鼓励与奖赏。当然, 他们也不是为了奖赏才干活, 研究农事不仅仅是他们的兴趣,亦能为国朝农事贡献力量,争取让天下人免受饥饿。他们发自内心地觉得, 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活计了。
一群重臣在田埂中缓步慢行,偶尔停下来询问收成,人人脸上皆是满足的笑意。这种高官群至的场景,自玉米引入之后,几乎年年都能在皇庄中看见,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知不觉间, 这些贵人便来到了山地里,隐没在青纱帐般的玉米田之中。
自玉米田角落里延伸出一条小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上。朱厚照搀扶着已经八十余岁的王恕, 朱厚炜、朱厚熙则扶着同样年事已高的另两位重臣,缓缓地向上攀登。王恕身体虽康健,但到底已经老了,攀爬时有些力不从心,时走时停。平日里跳脱无比的太子殿下却很有耐心,始终在他身边扶着他。不仅仅是王恕,旁边的老臣们心底都觉得很是妥帖。
在林间走了许久,经过锦衣卫的两重防卫,又穿过一个挖凿出来的山洞,众人才终于到得一座隐秘的工坊前。工坊四面皆是高峻的崖壁,上头生着繁茂的树木,即使有人行至此处,恐怕也很难发现底下藏着甚么。
兵部尚书刘大夏望着驻守在工坊外那几名锦衣卫手中握着的火铳,眼底难掩喜意:“太子殿下,这就是新火铳?”
“是。”朱厚照道,命工坊的管事拿几柄新火铳来给大家仔细瞧瞧。另外,刚组装好的新火炮也推出来看看。“李广让人从西洋人那里带回来的火铳,父皇取名为西洋铳。与咱们的火铳相比,杀伤力更大,弹丸射击更精确。不过,用它不容易,须得经过严格的训练,遵循使用步骤,不然便容易手忙脚乱。”
老臣们围着这些西洋铳,甚为稀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这个说:“这须得用火绳点燃,在雨天恐怕不能用罢。”那个道:“不仅雨天不可用,恐怕夜里偷袭也不能用啊。”还有人道:“瞧,这种铳又长又细,形如鸟嘴,唤作鸟铳亦可。”
朱厚炜默默地将他们所说的记下来,思索该如何点火的问题。用火绳来点火,类似放烟火与鞭炮的点火方式。但在日常生活中,大家常用的点火方式却是燧石。能不能将燧石点火用到火铳里来?这应该不难办,只要能用足够的力量击打燧石就足够了。想着想着,他就出了神。
旁边的朱厚熙看得眼睛都直了,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摸出了一柄西洋铳。他对这西洋铳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能将它带回宫去,自己试用试用。可他也知道,连太子哥哥都强忍着没有带走一柄西洋铳,他如今必定也只能过过眼瘾。
等到推出西洋炮来,大家又舍弃了西洋铳,纷纷围了过去啧啧赞叹。朱厚照介绍道:“这种西洋炮与咱们的火炮相比,威力更强,射程更远,而且能调整准星。子铳中可预装弹药,战时推入母铳中轮流发射,很是节省时间。”
闻言,兴致越发高昂的众人回过首来,用火辣辣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朱厚照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嘿嘿一笑:“在这里试射不太合适。父皇已经在京郊荒山专门圈了一处神机营练兵之所。再过些天,等神机营的兵士都掌握了新火器的使用方法,再给诸位好生演练演练。”
不能亲眼目睹新火炮的威力,新火铳却是能试试的。在锦衣卫演示了如何用新火铳之后,好几位重臣都有些跃跃欲试。兵部尚书刘大夏拔得头筹,亲自试射,虽然准头有限,却丝毫不能湮没他对新火器的热情。王恕王阁老也想凑热闹,好不容易被其他人劝下,气呼呼地坐在一旁休息。军户子弟出身的李东阳也试射了一回,颇为感慨。就连本是冲着秋日收获来的户部尚书周经也试了试身手。
最终,所有人都乘兴而来,亦是尽兴而归。瞧在其他人眼中,则是新粮种的收获令人极为满意,没有任何人能联想到别的。
就在新建的工坊加紧制作西洋铳与西洋炮的时候,神机营也正在面临极其严格的选拔。这神机营是在永乐年间建立的专门装备火铳与火炮的部队,在太宗北逐蒙古人的时候,曾经令他们闻风丧胆。即使是英庙北狩时期,鞑靼瓦刺部兵临京城门下,亦是神机营设伏将他们的阵型打得溃散。此营对于京城守备以及边防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虽然历任皇帝都很重视神机营,但到底承平日久,神机营的军纪与军备都有些废弛。不过,自朱祐樘决心整顿军备之后,神机营便是整顿的重中之重。经过数年的严格训练,军纪已经严明许多,军备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水准。
如今听闻引入了西洋铳与西洋炮,统领此营的两位提督与两位将军均是心头火热,只恨不得能早日用上这种威力更强大的西洋铳与西洋炮,令神机营的威名再度震慑鞑靼人。但新火铳使用有限制,新火炮的量产又极为不易,全营五千人的装备必定会分出先后来。于是,他们便决意先选出最精英的步兵一千人、火炮兵一百五十人装备新武器。这些人将集中在他们的新训练场地中进行秘密演练,直到他们熟练掌握新武器为止都不得擅自外出。
冬至,适逢雪后初晴,朱祐樘以祭祀天地为名,离开了京城。谁都没有料到,皇帝陛下在祭祀完毕后,悄悄地带着内阁与六部尚书来到京郊神机营的训练之所中,亲自观看他们演练西洋铳与西洋炮。
炮火轰鸣之中,上至皇帝陛下,下至亲自操演新火器的兵士,每人的眼底都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坚定意志。拥有了这样的武器,没有人愿意再受欺辱,更没有人希望边防屡屡受侵扰,边疆的军民时不时便传来伤亡。
“朕不喜征战。”烈烈寒风里,朱祐樘对重臣与神机营将士们道,“但朕更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辱我大明!有此利器,当护我国朝疆土,保我国朝子民!胆敢来犯者!杀无赦!!”
“杀!杀!杀!!”神机营将士齐声吼道,而后整整齐齐地跪地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充满战意的嘶吼声中,朱厚照神情格外凝重。他抚了抚自己的胸膛,无声无息地对里头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的心道:如今是防守,是保护。可若不将那些蛮子打疼了打伤了,他们必将卷土重来。不着急,势弱的时候以守为上,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势强的时候不妨开疆辟土,重现汉唐时的荣光!!
这一日后,京中忽然传出消息,说是皇帝陛下在祭祀的时候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正卧床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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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中,京郊破庙里,两个蒙得格外紧实的男子正悄然相会。他们都十分警惕,训练有素,显然继承了军中斥候的习惯,随时随地都关注着破庙外的动静。两人说话的声音也相当小,近乎耳语,在狂风之中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
“果真?确定消息没有错?”
“刘文泰问了轮守的御医,确实没错。”
“他还在修那本甚么药典?身为太医院院判,怎么没给皇帝看诊?不是说他和太医院的掌事太监关系不错么?”
“正因为与那太监关系不错,他才能打探到确实的消息。这个消息事关重大,就算轮到他去诊治,大约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传出来。我觉得,应该按主子先前吩咐过的,咱们俩分头行事。你回去禀告主子,带一封主子的亲笔书信北上;我先去一趟朵颜部,通知他们随时做好准备。等主子的信一到,就立即起事!”
“……刘文泰真能接近皇帝?”
“他说了,这几天那本药典便能修完。等他将药典献上去,有那掌事太监替他说话,身为太医院院判,他何愁不能替皇帝问诊开药?风寒看似是小症候,但将小症候变成大症候的法子有得是。皇帝幼年身体亏损,尽可推到他体质弱上头去。”
“成,那就这么办罢。咱们赶紧将消息送出去,绝不能耽误主子的大事!”
两人说罢,便分头离开,消失在风雪中。远远跟着的数名锦衣卫顶着满头雪,小心翼翼地缀在他们后头。而在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家中,一位十余岁的少年正满脸苍白的坐在书房里,回想着他方才不小心听见的祖父与陌生人的对话,越想越是心惊——
这,这可是祸及整个家族的谋逆大罪!祖父怎么会如此利欲熏心?!他难道不知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么?!无论此事是否败露,无论胜负者是谁,刘家都逃不过滔天大祸!谁会将谋害皇帝的太医留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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