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就藩的德安府与京城相距两千余里, 纵然信使日夜兼程, 紧赶慢赶地将讣闻送到京城, 也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了。朱祐樘听人禀报的时候,神情瞬间变得有些空茫,迟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何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万岁爷”,他似乎才回过神来, 声音低哑地问:“岐王,薨逝了?”
“是……自王妃去世后, 岐王殿下的身子便有些不好。后来不慎着了风寒, 便一病不起了。”前来报讯的人正是朱祐棆的亲信, 红着眼眶忠实地转述了主人临终的嘱托, “殿下临走的时候说, 丧事不必大办,早些让他与王妃合葬便足矣。”
朱祐樘闭了闭眼,良久方又问:“他可有甚么话捎给朕?”
“……殿下想将两位小郡主送入京城, 烦劳陛下和皇后娘娘照顾。”
“朕知道了。”朱祐樘长叹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他按了按眉间:“你且先去歇息罢。何鼎,问问兴王眼下正在何处,让他立刻来坤宁宫见我。”说罢,他便再也顾不上御案上堆积的奏折,起驾回了坤宁宫。
张清皎对于他忽然回来也有些意外, 但从他眉宇间的沉重便可瞧出应当是发生了甚么事。她使了个眼色,让肖尚宫悄无声息地带着众人退下,亲自上前帮他解下了大氅。而后又仿佛牵着孩子一般将他牵到长榻边坐下, 给他身边塞了引枕,紧接着斟了一杯热茶。
朱祐樘坐在长榻上,手里捧着她斟的热茶。茶盏蒸腾而起的袅袅白雾模糊了他的神情,却无法掩饰他此刻低落的心情。“卿卿,岐王……祐棆病逝了,托咱们抚养他的女儿。”
张清皎微微睁大双眸,有些难以相信。朱祐棆才二十三四岁,平日里身体也很健康,怎会如此突然便病逝了?岐王妃李氏沉疴难愈,是因着生孩子难产留下来的病根。可他年纪轻轻,就算是生了病,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啊。
“世事无常,当年他就藩的时候,我真没有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见面。”朱祐樘垂首苦笑道,“虽然我对他很失望,觉得他辜负了我的信任,索性便随他的意就是了。但即使是最恼怒的时候,我也希望他在封地里过得自在些。等到日后兄弟们都齐聚京城,也许他可能会心生动摇,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张清皎一直都很清楚,他性情仁善,对弟弟妹妹们如兄如父。可她却没想到,原来他心底还对朱祐棆怀着一线希冀。或许理智告诉他,分隔两地对于他们兄弟俩而言才能彼此相安,但多年的兄弟情谊却仍然维系着岌岌可危的信任。就算平时不提起也不多想,但那份信任始终都还在。
事实上,朱祐棆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舍近求远,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他们俩,这便是他最终做出的选择。无论他是不是觉得当初的自己错了,他至少学会了不让女儿重蹈覆辙,让她们远远避开了邵太妃。
“英年早逝,确实很令人惋惜。不过,我猜他在走之前已经完全想通了。至少,他是通明透彻着走的,而不是像从前那般纠结着离开的。咱们帮他好好地养大两个小侄女,他和李氏的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朱祐樘轻轻握住了自家皇后的柔夷,“卿卿,你会一直陪着我罢?”
张清皎怔了怔,知道他再度被勾起了对于生死之别的恐慌。她的神色立时便柔和起来:“当然,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就算你想将我赶走,我也绝不会离开。”生生死死,确实并非人力所能改变。他们俩这些年只顾着忙碌,只顾着教养孩子,彼此陪伴独处的时光格外短暂。仔细想想,人生短短数十年,不仅有许多事需要他们去完成,互相陪伴也应该是极为珍贵的。
朱祐樘微微松了口气:“我怎么会忍心将你赶走?只恨不得你每时每刻都能待在身边才好。”若不是内阁诸臣极有可能反对,他甚至希望自家皇后就像从前某段日子那般,搬到乾清宫东暖阁或西暖阁里处理宫务。他其实一直觉得,唯有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心里才能彻底安定下来。
不久之后,朱祐杬便应召而至。他一面笑着脱下大氅,掸了掸身上覆着的薄雪,一面道:“幸好皇兄派人过来给我解了围。不然我还被那群家伙堵着,都想尽办法从我身上套话呢。”
这回入京,他身边一直很热闹。所有进京的宗室都顾不上引来非议或者怀疑,想方设法地与他见面,希望他能多说些投献王庄的事。他讲了一遍又一遍,这些家伙仍然不满足,恨不得让他将所有心里话都掏出来讲得一清二楚。平日里看似他们是万事都不太在意,偏偏此事勾起了大家的兴趣,机灵劲儿与热情劲儿直往上涨,有几只老狐狸他都快应付不住了。
“祐杬。”朱祐樘静静地注视着他,等他在身前坐下,方道,“我方才接到讣闻……是从德安府传过来的。”
听了他的话,朱祐杬的笑容便猛然僵住了,双目微张。他心里掠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怎么也不愿意去想那个最匪夷所思的猜测。可是,皇兄的表情无形之间已经告诉了他,那个他觉得最匪夷所思的猜测才是事实。
“十六天前,祐棆病逝了。”朱祐樘低声道。
朱祐杬呆怔了许久,瞬间便泪流满面。纵然他们兄弟已经形同陌路,但彼此间的骨肉亲情又怎么可能轻易斩断?就算他们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可他们到底还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弟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从当年自己离京就藩之后,他们俩竟然真的再也不可能相见。明明封地相邻,明明只要两人中有一个人稍稍低头,关系或许便能转圜——可是,如今已经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等他的心绪稍稍平复些,朱祐樘方接着道:“祐杬,我不能离开京城,便由你主持祐棆的丧礼。带着祐槟他们几个都去一趟德安,替我好好送他一程。他临终前的遗愿,一是丧礼从简,与王妃合葬,二是将两个孩子带来京城,由我和你嫂嫂抚养。身为兄长,这两个遗愿咱们必须替他完成。”
“好。”此时此刻的朱祐杬已经不愿再想,由他替弟弟主持丧礼是否稍有些不合礼节。他如今比谁都更渴望能立即离开京城,赶赴德安府。
“我会派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与你们同行,你赶紧回去收拾,稍晚些便准备离京。”朱祐樘道,紧接着又派人将朱祐槟等一干弟弟都叫了过来。朱祐槟几个对于这个消息也很震惊,年纪小些的直接懵了,完全无法相信事实。
两三个时辰后,内阁刚正式接到岐王的讣闻,九位亲王便已经齐齐离京。虽然言官们都很清楚,没有就藩的亲王擅自离京完全不合祖宗规矩。可他们并不是木头人,也并非分辨不清楚皇帝陛下目前的情绪,谁都不敢在这种时候捋陛下的虎须。俗话说,事有轻重缓急,事急从权,他们能够理解陛下和诸位殿下哀痛难当的心情,便索性当作不知此事。
数千里之外,衡州雍王府,接到讣闻的雍王朱祐枟在书房中呆坐了许久,才抖着唇浑浑噩噩地去了邵太妃的寝殿。此时邵太妃正跪在偏殿设的小佛堂里念经数佛豆,朱祐枟顾不上让人通报,直愣愣地就闯了进去。
邵太妃转身,不悦地竖起眉来,正要训斥他,便听他道:“娘,三哥,三哥去了。”
邵太妃怔了怔,竟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你说甚么?!”
“三哥,三哥已经走了。”朱祐枟宛如梦游,“我刚接到岐王府送来的讣闻,说是三哥年前就已经……已经走了……”
邵太妃双目圆睁,手中的佛豆撒了一地:“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才二十四岁啊!!”她状若疯狂地摇着首,紧紧地抓住朱祐枟的手臂:“你,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假消息!!”
朱祐枟只觉得手臂一疼,仿佛被她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血肉,不由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许多:“这人是三哥身边的亲信,我认得。”
“不!!”邵太妃目眦欲裂,胸臆间气血上涌,猛地仰倒在地上。
朱祐枟赶紧唤人将她送回寝殿内,又使人叫了大夫过来看诊。一时间,整座雍王府都惶急起来,仿佛每个人都跟着紧张不安。唯有紧闭院门的雍王妃淡定得很,吩咐身边的侍女与管事娘子甚么事都不必打听。
等到邵太妃悠悠醒转,已是半夜时分。朱祐枟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虽醒过来了,双目却依然有些呆滞,自是心疼极了。他想了想,低声道:“娘,我想着,从衡州去德安府也不远,眼下赶着去给三哥送行,应当来得及。”
邵太妃垂下眼来,沉默许久:“……不许去。”
朱祐枟愣住了,立即接道:“娘,我与三哥已经这么多年不见了,总该送他最后一程。不仅是我,二哥应该也会去的。皇兄那么疼爱二哥,肯定不会怪罪他,自然也不会怪罪我。娘便放心罢,我送完二哥马上就往回赶。”
“我说了,不许去!”邵太妃攥紧了他的手臂,睁大的双眸里布满了红血丝,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道,“藩王不得无故出城!更不能无故离开封地!你忘了么?!皇帝正等着找借口处置你们呢!你还上赶着给他送把柄?!”
“兄弟一场,皇兄不会那么无情……”
“住口!住口!!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棆哥儿已经没了,我的棆哥儿已经没了!我就剩下你们俩了啊!!只剩下你们两个了!!你给我安安生生地待着不好么?!让我能安心些不好么?!我,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朱祐枟呆呆地望着犹如疯癫般的母亲,许久许久之后才垂下眼,轻声道:“娘放心,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好!好孩子,好孩子……你赶紧给杬哥儿写信,让他别出封地!!快去啊!去啊!你还在等什么?!呜呜呜呜,我可怜的棆哥儿。明明身体那么健康,前两个月还给我写信来着,怎么可能这么突然就去了!一定有人谋害他!一定有人要害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帝一直贼心不死,我就知道!”
望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住地自言自语的母亲,朱祐枟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举起来疲惫地掩住了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理论上来说,这是邵太妃在正文里倒数第二次出现
下一章她再发一次疯,结局应该在番外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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