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位国舅所言, 周经怔了怔, 接过他的折子仔细地看了片刻。说实话, 曾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青年未免太过不自量力。毕竟他不过是个八品小吏,怎敢口出狂言,讨要正五品郎中的职缺?可看见折子里无比明晰的计算过程与结果后, 他不得不暗叹,就算将户部最精通计算的官吏都唤过来, 也未必能算得如此清楚。
未来皇庄田赋与皇铺商税的计算绝非易事, 复杂程度更甚于十三清吏司。毕竟皇庄皇铺遍布国朝, 各地面临的情形千差万别。若不能寻出一位计算出众的主官, 恐怕处处都可能出差错。可事涉皇家, 又如何能容得下半点差错?
选择张鹤龄作为主官,一则他的计算能力实在出众,二则他的身份亦方便与皇家产业打交道。看在国舅的面子上, 无论是御马监还是各地皇庄皇铺,必然会更加配合。即使不慎出点甚么差错,他的身份也足以得到宽宥。纵观户部上下,也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此处,周经抬首端详着面前的俊美年轻人。如果不考虑此子作为皇亲国戚的身份,绝对是最适合户部的良材美质。可惜他受身份所限, 且仅仅只是举人出身,若是待在清吏司里等着升迁,未必能顺利升得合适的职缺。倒不如让他去众人都不愿意去的皇庄皇铺司, 一展所学。
但无论他再怎么适合,也不可能越级提拔,否则必定会招来吏部与言官的质疑。周经微微皱起眉,道:“你须得知晓,你如今不过八品,便是此次考评为上上等,我也不可能将你提拔为正五品郎中。”
“计相放心,属下明白。不拘职缺所限,属下只想为陛下与娘娘分忧,真正做些实事。”张鹤龄神色微松,唇角轻轻牵了起来,“属下曾打听过,十三清吏司内几乎没有人愿意去皇庄皇铺司。既如此,又何必强人所难呢?皇庄皇铺司初建,也未必须得职官齐全。只要有些能做事的小吏,便已经足矣。”
“你想得太简单了。”周经无奈地摇首而笑,“陛下的旨意已下,就算没有人愿意,皇庄皇铺司也须得全须全尾地设置起来。呵,不愿又如何?身在官场哪有甚么愿意与不愿意之说?去何处不是为陛下分忧?不是替国尽忠?哪里容得下他们挑挑拣拣?”
话虽如此,周经到底没有太过为难户部众人。他先借着考计结果与吏部商议,将表现出众的张鹤龄提拔成为皇庄皇铺司的主事。这是仅次于郎中与员外郎的职缺,为正六品。虽然连升两级很难得,可也并非罕见之事。吏部尚书尹旻性情圆融,自然不会妨碍他,反倒是爽快地答应将来会帮着说话。
而后,周经便提拔了几个计算出众的小吏,转入张鹤龄手下。这些小吏原都是八品九品,如今各升了一级半级,自然觉得高兴。横竖他们待在十三清吏司也不一定能出头,倒不如跟着国舅呢。至少他们同样是举人出身,甚至是世代为小吏,并不觉得皇亲国戚的身份有甚么不妥之处,反而都佩服国舅强悍的计算能力。
最终,周经劝服了两个行将致仕的属下平调,担任皇庄皇铺司的郎中与员外郎。但他们都仅仅只是名义上的主官、副主官,不需要对张鹤龄指手画脚,更不需要承担责任。两人落得清闲,觉得这也没甚么不好。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还能变相给宫里的皇后娘娘卖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没几日,户部尚书周经便上折子奏明他已经设置了皇庄皇铺司。不过,皇庄皇铺司听起来有些太直接了,未免不美,请皇帝陛下另外赐名。朱祐樘思索片刻,赐名“皇产清吏司”,作为户部第十四个清吏司。他对皇产清吏司里的官员人选没有任何意见,看到张鹤龄成为主事,反而觉得很是欣慰。
可言官们的反应却与皇帝陛下截然不同。得知皇产清吏司里有张鹤龄,他们便毫不客气地往上递弹劾折子。这个说张鹤龄升迁太快,户部尚书周经与吏部尚书尹旻必定徇私,必须严查。那个说皇产清吏司就不该设,谁知道张鹤龄在其中会不会弄虚作假,甚至贪墨税赋?
周经可从来都不是甚么脾性和善的人,一怒之下将张鹤龄的折子掷到了早朝时当场质疑的言官脸上,让他们十日之内统计出皇庄的田赋数字。若是能做成的,自可来皇产清吏司接替张鹤龄!若是做不成的,就少在这里胡乱嚷嚷,小心他反告他们诬告!
尹旻脾气好些,将张鹤龄三年来在户部贵州清吏司做成的事都念了一遍,问如此勤勉且能力出众者,当不当得起官升两级?如果这样还当不起,言官们能举出多少能力出众却并未越级升迁的例子?他倒是想听听。
一场战斗下来,言官们简直是一败涂地。他们根本没有收集资料再弹劾的习惯,对皇亲国戚更是怀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张鹤龄这次升迁,很多人都觉得定然有内情,却没想过国舅也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升迁。有人看着那厚厚的折子里写着的数字,不由得心生几分羞惭之意;有人却依旧不知悔改,仍然觉得不能让张鹤龄如意。
“朕曾经说过,便是弹劾亦不能仅仅只是风闻奏事。没有任何证据便浪费朕与众卿的时间,尔等回去好好自省。”朱祐樘淡淡地扫了言官们一眼,“你们虽不以言获罪,但也仅限于非诬告之言。若是胡言乱语,则未必不能获罪。朕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即使听得陛下斥责,言官们的战斗力也依然不减。有人还想抬出高祖皇帝设都察院与六科为的便是广开言路来规谏,朱祐樘却不想再听:“你们的规谏若于朕于国无益,那就换一群人来当言官。朕需要规谏,需要言路,却不需要包藏祸心的诬告。你们的存在,是让朕知道事实为何,而不是误导朕!”
向来温和的陛下忽然发怒,所有臣子都领略到了何谓天子之威。没有人敢再捋虎须,张鹤龄便顺顺利利地走马上任了。上任的第一日,他先去坤宁宫拜见了姐姐。他升官的事,张清皎刚从朱祐樘那里听得,自然很是欣喜。
思及弟弟无缘无故受到的攻讦,张清皎也难免有些心疼:“你有心进皇产清吏司,怎么不事先与我说?”
“我既然能凭自己的能力升官,又何必烦扰姐姐?姐姐难道不信我能靠自己的本事立于官场之上?”张鹤龄笑得眉眼弯弯。
张清皎一怔,打量着长身玉立的弟弟。是啊,当年那个熊孩子已经长成了顶立门户的好男儿,本事能力样样不缺,她还有甚么可忧虑的呢?她心里正有些慨叹,便听张鹤龄又道:“我所料果然不错,进户部必定能为陛下和姐姐分忧。除了我之外,皇产清吏司还真没有人敢应承下来。若非如此,我也抓不住这个天赐良机。”
“由你来主事当然最好。不过,便是换了旁人,我也没打算让人弄虚作假。”张清皎挑眉笑道,“只要计算能力出众,将所有产业应缴纳的赋税都算得清清楚楚不出差错,便足够了。总归我不想让自己吃亏,也不想让国库吃亏。”
“姐姐放心,我必定会将赋税之事理清楚。”张鹤龄道,递给她自己整理过的表格,“且看这些表格如何?每座皇庄按照鱼鳞图册填好了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与山地的亩数,大概按估量算出丰年、灾年应缴的田赋。无须一地一地分别缴纳,只需将总数额运入国库即可。此外,为了避免粮食损耗,可有三分折价成银钱。”国库缺粮也缺钱,用钱入库算起来更方便,皇庄的六成税粮也够填充库存了。
张清皎翻了数页,笑道:“甚好,列得清清楚楚。等到缴纳田赋的时候,我会让御马监将新增的皇庄鱼鳞图册给你,你再仔细合计合计。此外,我建议稻谷皆入南直隶粮仓,麦与玉米等物入京城粮仓,如此既方便运输,也能减少损耗。”
张鹤龄自然答应,两姐弟只商量了片刻,便将皇产清吏司如何运作如何核对田赋等等事宜都讨论得一清二楚。张鹤龄挥笔便写出了严谨的条陈,打算回户部递送给尚书周经,再上折子递给皇帝姐夫。
临告别时,张鹤龄忽然又问:“姐姐,皇铺纳商税何时定章程?眼下托在长公主们名下的商铺何时名正言顺地取回?”
“不着急。”张清皎道,眸光微动,“你先亲自和王献南下一趟,去广州府瞧瞧。李广已经打通了往交趾等地的商道,与当年下西洋曾去过的许多国家的商人都有往来。从那些商道而来的货物已经到了广州,也建起了商铺。你便仔细看看,通过商道往来,这些商铺究竟能获利几何罢。”
张鹤龄颔首,想起了家中怀着身孕的妻子。此去广州府,未必能赶在爱妻生子之前回京。但既然他如今是皇产清吏司的主事,便须得以公务为先。不过,他当然也不会介意请姐姐遣人照料一二。
“放心罢,我会派女医好好看顾筠姐儿。”张清皎勾起唇道,“只是你南下也须得小心些。咱们自小在北方长大,很容易不适应南方的气候。所以你随行必须带着大夫,多带些药材。”她叮嘱了数句,张鹤龄听得连连点头。
数日后,张鹤龄果然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一同南下往广州去了。听说这回为的是皇铺之事,户部尚书周经又惊又喜——他怎么不知道,娘娘手底下的人手脚竟然那么快,悄无声息地就在广州设了皇铺?!说来,这些皇铺能缴纳多少商税?呵呵,连皇铺都缴税了,其他商人还能以甚么借口逃避商税?
作者有话要说: 鹤哥儿升官啦~
连升两品,不容易了。历史上王守仁在朝中当官也只当到了兵部主事,后来被刘瑾迫害得连连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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