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周太皇太后听朱祐樘提起此事后, 不过是轻轻嗤笑了一声:“她倒是有福气, 生养了三个孝顺儿子。逼得再紧,成日里只知道妄想,他们也照样念着她,不忍将她抛下来。”说到此, 她微微眯了眯眼。
“祖母的意思是?”朱祐樘目光微动。
周太皇太后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似笑非笑道:“我倒是觉着无所谓。横竖我也不想瞧见她, 宫里多了她少了她, 又有什么干系?”
若非这两年她时不时就能见着幼子崇王, 心里还存着让朱见泽给自己侍疾送终的希冀, 她定然不会成全邵氏。想孝顺母亲的儿子多得很, 思念儿子的母亲亦多得很,这么多母子都须得经历生离死别,邵氏凭什么能两全呢?可是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 喜欢的儿孙都留在她身边,她厌恶的白眼狼自然离得越远越好,免得影响她的好心情。
“若是祖母觉得无妨,孙儿便再问问母后的意思。”朱祐樘道,神色淡淡。
周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未必同情邵氏母子, 不过是怜惜朱祐杬罢了。“皇帝,此事从未有过先例,即使我不在意, 前朝也未必没有甚么说法。就藩可是大事,多少双眼睛都紧紧盯着呢。”
朱祐樘颔首道:“祖母放心,孙儿省得。百善孝为先,想奉养生母亦是人之常情。我不忍心阻拦,想必群臣也应该能够理解。即便他们不理解,这也只是咱们自家的家事,轮不到他们置喙。”就藩归就藩,奉养归奉养,本朝虽无先例,可前朝曾经有过。既然有据可依,就已经足够了。
再去慈寿宫询问王太后,王太后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儿子奉养生母,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便是民间,庶子分家之后奉养生母亦极为常见,轮到咱们家怎么就不成了?至于祖宗规矩,英庙便念着亲亲之情改了一回,你再改一回又何妨呢?”
“再者,让邵氏留在宫里反倒是不适合。她常年在寝宫里养病,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闷在屋子里思念儿子,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如今尚有祐枟陪在身边,能稍解一些思念之情。等到祐枟也就藩,只剩她孤身一人,思念成疾,又能撑多久呢?”
“母后所言极是。”朱祐樘道,决定若是群臣问起来,就原样照搬这些话。这不仅仅是孝顺,亦是性命攸关之事。他们若一味为难深宫里的病弱太妃,与恃强凌弱有何区别,如何能过意得去?
顺利地得到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默许,朱祐枟喜出望外,这才高高兴兴地与邵太妃提起来。邵太妃原本一心一意地想劝他赶紧离开京城就藩,却不想自己竟然还能有这样的选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你,你说甚么?皇帝答应让你奉养我?答应我随着你去衡州?”
“是啊,娘!皇兄答应了!”朱祐枟握着她苍白瘦弱的手,满脸皆是喜色,“咱们这便赶紧收拾起来,等开了春就与二哥他们一起南下。这一路上有二哥照应着,你甚么都不用担心,只管舒舒坦坦地等着到衡州就是了!”
邵太妃抓紧了他的手,手指攥得发白:“他……他怎么可能会答应?是不是在敷衍你们?就算他临时应了,只要太皇太后和太后不答应,他就不可能放咱们娘儿俩一起走啊……”这个消息完全打乱了她的思绪与执念,她自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时间满脑子都只有惊疑不定,觉得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祖母和母后都答应了。”朱祐枟赶紧宽慰她,“若不是询问过她们二位的意思,皇兄也不会给咱们肯定的答复啊。娘你就放心罢,不会有人拦着咱们离京的,你甚么都不必想,只管好好养身子。至于这宫里的东西,二哥与我会让女官宫人收拾妥当。”说着,他便要兴冲冲地将女官唤进来。
邵太妃再度抓紧了他,嘴唇微微抖了抖,连声音都仿佛带着颤音:“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我……我能离开禁城,跟着你走?”说着,她的目光里猛然迸发出光亮,仿佛瞬间便活泛了起来,散发着令人陌生而又熟悉的光彩。这种光彩属于先帝尚在时的邵宸妃,却不属于先帝驾崩之后的邵太妃。
朱祐枟呆了呆,忽然觉得记忆里美丽而又优雅的母亲再度回来了。虽然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可母亲的笑容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他心底。自从父皇驾崩后,这种笑容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疯狂与歇斯底里。如果离开皇宫,母亲就会恢复从前的模样,那他会觉得——提出奉养母亲离京,是他所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朱祐杬立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这母子二人,脸上的神色依旧很平淡。他当然也有些意外邵太妃此时欢欢喜喜的模样与从前很相像,可大概是她不停哭泣和怒斥的神态早已将他伤得千疮百孔,他反倒是并不相信她已经恢复如前。
果不其然,笑得温婉动人的邵太妃在瞧见他的那一刹那,神色便猛然一变,指着他道:“咱们母子几个好不容易就要逃出生天了!你以后可别再犯傻跑回来!!待在封地里,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够了!!”
朱祐杬并没有顺水推舟的先答应她,只是淡淡地道:“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不,你不知道!”邵太妃眼中盈满了泪水,“你难不成想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就算跟着你弟弟去了衡州,也不能稍稍松快一些,还得成日里担忧你的安危?!你弟弟都知道要好好孝顺我,可你怎么偏偏就与我过不去呢?!你说啊!!”
朱祐杬锁紧了眉,跪下来对着她行了稽首大礼,而后转身便退了出去。他匆匆离开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以张太妃为首的几位太妃,便垂首给这些长辈行礼问安。张太妃与他寒暄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转而又远远地望向邵太妃所居的宫殿:“虽然我与邵氏不对付,但不得不说,她的命确实挺不错。”
“这话怎么说?她这些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使劲儿地折腾儿子也折腾自己,我瞧着都觉得心慌气短的。换了别人按她这么折腾,怎么也得短三五年寿。”潘太妃接道。
张太妃道:“她哪里舍得折腾自己,不是一直在折腾儿子么?折腾完这个折腾那个,却好像自己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偏偏,她养的儿子都这般孝顺。你们瞧,这不是生生将自己折腾出宫了么?指不定她眼下高兴得很,还觉得咱们的命都不如她,只能困在宫里一辈子呢。”
潘太妃目光闪烁,没有再接话。倒是姚太妃温和地笑了起来:“咱们困在宫里,她去了衡州也照样是困在王府里。难不成只是路上走了几个月,便比咱们强些了不成?而且,就算咱们不出京,儿子不照样在身边侍奉么?更不必说,她身边只得一个儿子奉养,再也见不着两个大的,这也算是命好么?”
张太妃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心气彻底平了。可不是么?她们都有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儿子都留在京城里,随时随地都能见着;邵氏倒是紧赶慢赶地催着三个儿子出京了,日后能不能见上朱祐杬和朱祐棆还不知道呢。说来,两人明里暗里地斗了半辈子,怎么也算是她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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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朱祐枟即将奉着邵太妃出京之事,在宫中并未激起多少波澜。或许有人动了心,但更多的人却觉得留在京中留在宫里更加安稳。前朝倒是有不少言官反对,却怎么也绕不过“孝”与“亲亲之情”。朱祐樘温柔而又坚定的与他们反复讨论,最终以他们落败而告终。众臣也都知道,此先例一开,日后定会有藩王效仿行事。
对此,朱祐樘道:“效仿又如何,奉养生母本便是应该的。况且,有位长辈随行,才能放心地让这些年轻人去就藩。民间不是也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么?有长辈约束,晚辈便不至于轻易走上歧途。朕与皇后平日里行事,还会时不时请教祖母和母后呢。他们若是遇上事却没有人能请教,如何能心安?”
“……”众人仔细想想,似乎确实也有道理,反对的声音便越来越少了。
坤宁宫,张清皎让六尚将邵太妃宫里的用度份例都单列出来,只需要算到明年三月左右即可。见她心情似乎也不错,沈尚仪低声问:“娘娘希望邵太妃离开?”
“当然。”张清皎弯起唇角,“谁都不喜欢家里有个心思阴暗,总是揣测你会伤她害她的人啊。虽说我忙得很,不想与她计较甚么,但是偶尔想起她的存在,难免会有些不舒服。”天天在角落里散发着负能量,有事没事便犯被害妄想症,谁会喜欢呢?“而且,她走了,咱们一年能省上万两银呢。”
“……”总觉得,在热衷于“开源节流”的娘娘心里,省上万两银似乎更重要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太妃倒数第二次出场
以后再出场,要不是一带而过,就是她的结局啦~~~
大家放心,她的戏份已经木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