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翰林院传口谕的是萧敬。在王华略有些担忧的目光中, 在各色人等相差迥异的复杂神情衬托下, 王守仁淡定地随着萧敬走了。他来到乾清宫拜见了正在与内阁商讨要事的朱祐樘, 受到皇帝陛下温言鼓励。李东阳和谢迁也都含笑让他用心指点太子殿下习字,可不能纵容殿下荒废了这一个时辰的好时光。
王守仁颔首答应,转身前往西暖阁。他刚进门,何鼎便将门合上了, 低眉顺眼地守在了门口。王守仁抬眼就见到了满脸笑嘻嘻的朱厚照,以及他旁边的书案上厚厚一叠大字:“小王先生终于来啦。”
“见过太子殿下。”王守仁给他行礼, 来到书案边检查那些大字。一张一张翻过去, 竟然每张都是新写的, 并没有拿往日写的大字来敷衍。这令他略有些惊讶, 心里也不由得对这位小太子高看了几分。当然, 太子殿下初学习字不久,这些字只能勉强算是横平竖直,写得颇为认真, 每个字都有显而易见的瑕疵。
王守仁便说了些写字的要领,朱厚照点着头记下来,并不催他赶紧说正题。毕竟他们俩都知道,要想瞒过五位阁老与讲官们的眼睛,借口便绝不能仅仅是借口。如果不花些时间习字,那在别人看来他们这段时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迟早都会面临被取消的危险。
所有的大字都检查完后,最底下是一本《孙子兵法》。师徒俩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门口,倾听外头的动静。隐隐约约传来的议论声令他们都安心许多, 赶紧收回目光,抓紧时间低声议论起书里头的内容。一个说自己阅读后的理解,一个时不时地给他补充更正。
因着朱厚照的年纪太小,对这本兵法经典的思考自是十分浅显。王守仁便借由古今各种战例助他理解,尤其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事纷繁复杂,各种合纵连横之计足以令人惊叹不已。朱厚照听得近乎痴迷,自己提笔做了许多简单的笔记——他写字不够快,又觉得打断小王先生说话有些可惜,便只得按娘所教的用大白话来记录提要。
“先生,为甚么没有人怀疑围魏救赵的真正目的呢?”
“你觉得呢?事有轻重缓急,是攻赵国重要,还是保住自己的魏国重要?即使当真怀疑,谁又会将自己的国都置于危险之中?若有万一,国都真的被攻破了,国君都成为俘虏,人心必将涣散。那便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是亡国了。”
“所以,围魏救赵这样的计策,关键便在于须得朝敌人更重视的目标动手?其次,人心很重要,得人心者便有再战之力。若是失去了人心,或者军心不够稳定,就甚么都做不了?这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不是同样的意思?爹给我讲过这个典故。”
“不错。而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某种意义而言,便是指攻心。无论是对方的军心民心,或者君王之心、武将之心,只要出现了动摇,便于我们有利。围魏救赵,何尝不是攻魏王与庞涓之心?”
“我懂啦!如果庞涓不回师保都城,那魏王一定不会再信任他!主君不信任将军,就不可能让他再带兵了。小王先生,这就是离间计吧?是不是有很多战例都是用的离间计?”
“是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很多时候,怀疑都是深藏在心中的,被人一挑便愈演愈烈。当然,有时候用错了人,便免不得怀疑了。所以,用人之道很重要,能明察身边人说的话是真是假、懂得分辨忠奸更重要。”
“嗯,有道理。我娘也说过,绝不能人云亦云,必须能够独立思考。也不能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轻易地相信一件事,而是需要收集更多的事实和数据。单独的事实和数据是能够伪造的,但大量的事实和数据没有办法伪造,一定能够从里面发现真相。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确实很有道理。”
“我爹和我娘都很厉害吧?”
“是,陛下和娘娘都值得景仰。”
何鼎立在西暖阁门外,听门内稚嫩的声音询问着愈来愈不简单的问题,听门外苍老的声音说着关乎国计民生的见解,脸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笑容。也许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但他总觉得,国朝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迎来一位英武铁血的帝王了,或许也是时候了罢。
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说得对,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国朝不是鞑靼的对手,从朝廷到民间都充满了畏战的情绪,长此下去,国朝的精气神便会就此磨灭。不战先怯,自认为武力低人一等,彻底失去了进取夺胜之心是非常可怕的。国泰民安绝不能仅仅靠经营经济庶务,因为若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国家只会成为一块令敌人无比垂涎的肥肉。
所以,眼下正需要能够打破这种怯畏的人。他打从心底希望,太子殿下将会是这样的帝皇,就如当年的汉武帝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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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日后,朱厚照学习兵法便已经渐入佳境。虽然他需要学的有很多,除了武经七书外,还有本朝的刘文成公(刘伯温)著的《百战奇略》与《兵法心要》等等。但对于有天赋的人而言,一通百通。若能先将《孙子兵法》理解透彻,学习其他兵书自然便轻松许多。
朱祐樘也看过些兵书与战例,不算感兴趣,但至少不妨碍他领会各种战略。每隔几日,他便会考察儿子学习兵法的情况,而后惊喜地发现,儿子于此道虽算不上天赋卓绝,但亦是一点就通。王守仁也并非一味地教授他兵法,时不时还会点拨他一些为君之道,小家伙也渐渐地将在文华殿里的大道理都融会贯通起来。
于是,帝后二人都对王守仁越发信任,觉得将儿子交托给这位年轻人确实再好不过。虽说西暖阁里的课程不过是隔日一个时辰的“兴趣课”,但张清皎每回都不忘吩咐给师徒俩提供茶水点心。给朱祐樘送了甚么,便减几样给西暖阁送过去。朱祐樘也心疼儿子,时不时还会从自己的茶点份例里分一些赐给师徒二人。
这一天,两人正议论着某个战例,忽然听得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便听见李东阳笑道:“最近太子殿下的字确实进步较快,我一直想看看,伯安(王阳明字)究竟是用甚么法子教导殿下的……”
说话间,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五位阁老一个不落地走了进来,除了一贯不苟言笑的刘健与王恕外,剩下三人都笑呵呵的。王守仁立在铺满了大字纸的书案旁,淡定地给他们行礼问好。朱厚照也看似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眨了眨眼睛。
阁老们凑了上去,瞧了瞧太子殿下新写的那个墨痕未干的字,围起来评论了一番。他们对这般年纪的孩子的要求自然不会太高,首先肯定了太子殿下的进步,而后才委婉地提出意见。朱厚照点了点头,露出一付你们说得都对的神色。
阁老们觉得他态度不错,都捋了捋长须,满意地退了出去。等到门吱呀一声关上,师徒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而后悄无声息地苦笑起来——尽管他们俩都曾经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突然袭击”,但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会惊出一身冷汗啊。
朱厚照叹道:“小王先生,偷偷摸摸的感觉真不好呀。”
王守仁摇了摇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咱们眼下的进度仍然有些慢,怕是等到殿下习字略有小成的时候,都未必能学完武经七书。先前殿下不是曾经提过,休沐时也可出宫学么?可否请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安排一二?”
闻言,朱厚照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好呀!我这就去跟娘说,娘一定会同意的。”
为了支持儿子学习兵法,张清皎不仅选了一处僻静的宅邸供他在休沐的时候出宫请教王守仁,还吩咐工匠给他准备了一个如房间般大小的大沙盘。王守仁与朱厚照师徒俩头一回看见大沙盘的时候,几乎齐齐地瞪圆了眼。而且这沙盘还是能拆卸的,他们大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排布山川湖海与城镇。
如此,王守仁在给朱厚照讲各种战例的时候便更得心应手了。战事地形如何,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行军,如何用计等等,都能在沙盘上直观地表现出来。他们还能模拟交战双方即时做出反应,演练究竟要如何做才能继续对抗取得胜利。
尽管朱厚照从来没有赢过,但他依然对沙盘演练格外情有独钟。他坚信,这样的纸上谈兵已经不仅仅是“纸上谈兵”,每一次演练都是开拓思维,都是于绝境中不断求生的历程,都是从幼稚渐渐变得成熟的过程。
王守仁虽是屡战屡胜,却也觉得并没有甚么值得自豪的。对手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纵然会有些奇思妙想,说明他确实于兵法一道并非没有天赋,但两人的水准到底相差太大。渐渐地,他越来越不满足于现状,心底也隐约坚定了未来的选择。这一回,他不能再遵循父亲的想法,须得为自己的目标思考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