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想法子救那些苦命的孩子, 朱祐樘与张清皎便将身边人都唤来一同商量解决此事之法。怀恩、萧敬等司礼监大珰皆是世事练达又颇具仁心, 对政务的了解并不逊于内阁与六部重臣;肖尚宫、沈尚仪等协理宫务多年, 对宫外诸事亦颇为精通,亦能给出合情合理的见解。
如此,众人商议了许久后,便决定分头行事。
一则由朱祐樘再度下旨, 重申溺女之禁,并将此当成地方官考课的关键之一。毕竟溺女乃人伦惨剧, 如同出一件不孝忤逆的案子便是地方官施政大错一般, 这样的惨剧若出现频繁, 便说明地方官没有教化与安抚百姓的能力。一旦此项被列为评量政绩的关键, 地方官怎会不为此而尽心竭力?
当然, 一味要求地方官来解决此事未免有转移责任之嫌。因此,朱祐樘命内阁与六部商议,探讨如何劝止百姓溺女的法子, 并将其放在邸报中传遍国朝每个角落。他也御笔亲书了一些可行之法,将他与怀恩等人商议出的法子都列举出来,令地方官不可只以此论罪,而是须得教化、优抚、罪罚并举。毕竟入罪已经证明没有多少效用,倒不如多管齐下。
二则由张清皎询问济慈堂女医,可有愿意南下开设女医馆者。原本她便想将女医馆逐渐推广出京, 争取各地皆有分布,如今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两三年罢了。济慈堂的医女们都已经有了两年的见习经验,加之曾在宫中学医多年, 眼下也很有几位能够独当一面了。若她们中有人愿意前往南方开济慈堂,便可顺理成章地给当地女子诊治看病。
生产乃是人命关天之事,济慈堂之所以在京中立住名声,亦是因救了许多产妇与婴儿的性命。若能得了好名声,自然便能顺利地接触更多的产妇,劝她们改变固有的想法。为母则刚,指不定便有人改变主意,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女儿。即使有人实在不愿养这些孩子,济慈堂也可将女婴救下来。毕竟移风易俗乃是长远之事,目前最需要做的便是先保下孩子,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为此,张清皎特意将谈允贤以及济慈堂的女医都召进宫来,询问她们对于南下的想法。谈允贤听她提起此事,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沉痛之色:“娘娘,我出身南直隶常州府,自幼便听说许多这样的传闻。原是许多贫苦人家拿不出嫁女的妆匣,又恐女儿一直留在家中遭人闲话,养大了嫁不出去也不过是耗费米粮,所以便狠心做下了那等事。”
“后来不仅是贫苦人家,连殷实人家亦是如此。因着怕生女儿多了,连着准备妆匣将家业都给败了,所以家中若连生了女儿,后来的女儿便也……”她蹙紧眉,“也有人家确实不舍得伤害自家骨血,但厚嫁之风愈演愈烈,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他们便会舍弃女儿。”
“怎会如此?”旁听的仙游长公主瞪圆了眼睛,“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妆匣,又何必厚嫁?便不能考量自家的家境,适当置办些嫁妆么?哪有拿嫁妆攀比,攀比不起竟然索性将女儿溺死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难道是铁石心肠?面子能有家里的姑娘性命重要?”
“厚嫁之风,从宋时便有了,那时候便有了溺女之俗。”张清皎淡淡地道,“有些人眼中自然只有面子,妆匣置得越好,女儿便能高嫁,也显得家中资产丰厚。若是拿不出足够的嫁妆,便在街坊邻里抬不起头来。他们只能活在人言当中,而人言……对于不少人来说,亦是足够可畏。”
“不过,也不仅仅是厚嫁才导致溺女之俗。”谈允贤接道,眉宇间郁色更浓,“自古以来,便有生男弄璋生女弄瓦之言。儿子是自家人,可传宗接代;女儿却是外姓人,生来只会讨嫁妆。由此,生男之风愈盛,甚至还流传着连生数女便为不吉,坏了家中生男气运之言。所以,有些人家便因此将女儿溺死,以求不再有女胎敢投生,投生的便只是男胎了。”
仙游长公主更是惊得险些将茶盏都砸了:“这……这简直就是狠毒至极啊!!杀女儿便是为了生儿子,这是哪里来的歪道理?!女儿命就如此贱?男儿命便如此贵?!”
听了她们的话,张清皎胸臆间亦难免生出物伤其类的痛意:“仙游,你却是说对了。这世间确实对女子不公,许多人都认为女子命贱而男子命贵。极端些的便是这种人,杀女而求子。便是不极端的,何尝不是觉得女子乃是阿附男子而生,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与打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多少女子从出生到死,都不能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此语犹如当头棒喝,令仙游长公主不自禁地怔住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时间竟是想得入了神。愈想她便愈觉得嫂嫂说得对,就算她贵为金枝玉叶,不也是不能做主么?若非兄嫂开明,三位姐姐如何能自己选驸马?如何能知道自己想过甚么样的日子?不还是得遵从长辈之命,无知无觉地便盲婚哑嫁?随波逐流地过日子?
谈允贤与几位女医亦是愣了愣,心中亦涌出无尽的感慨。她们都是已经走出内宅的女子,之所以能走出来,一方面是皇后娘娘的恩典,一方面也因家人宽容之故。可济慈堂这两年来,没少受过人指指点点。甚至她们拼尽全力救下的病患,也有些对她们“抛头露面”颇有微词。
可凭什么男子能当大夫,女子便不成呢?她们的医术明明不比任何一位男子差,凭什么便要受人质疑?但若与其他女子相较,她们的遭遇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极有可能许多女子擅长医术,却因被困在内宅,根本无法出门诊治救人,白白耗费了一身技艺。更有可能许多女子明明对医术感兴趣,却因家人拘着不许学这些,便生生地耽误了。
“罢了,此事暂且不提。”张清皎轻轻一叹,“数千年的偏见,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不过,我等便是为改变这些偏见而生。咱们这一代不能成,一代又一代好好经营,迟早能扭转这些流毒,给咱们女子挣出一片天来。”
仙游长公主与谈允贤等又不由得怔住,先前的愤懑与痛苦竟是缓缓退去,心胸间不自禁地涌出了万丈豪情——是啊,她们便是为了改变偏见而来的!在没有尚医局、没有济慈堂之前,又有多少人能想到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地行医?
“诸位,你们可愿南下,救一救那些可怜的孩子?”张清皎又正色问。
“娘娘,我愿往。”谈允贤立了起来,眸中满是坚定之色,“南直隶本便是我的故乡,我愿往应天府,施救那些孩子,改易女子们的想法,让她们知道,女子命不贱,她们原也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世间的!”
张清皎为她所言而震动,正欲点头答应,便又有女医道:“娘娘,谈宫医身负重任,应该留在京中。毕竟济慈堂刚在京中站稳脚跟,又以谈宫医为招牌,她轻易不能离开。而且,她是负责给娘娘诊脉的宫医,也不应离京。臣妇愿代谈宫医南下!”
“臣妇也愿往!”其他女医也纷纷立起来,争先恐后地道。
谈允贤不禁苦笑:“我若出京,确实对不住娘娘多年的恩典与照拂。但宫中有尚医局,娘娘凤体渐安,暂时交给诸位尚医与宫医,我也能放心。我本便是南直隶之人,在应天府亦有亲眷故旧能照拂一二,你们却对当地不甚了解,恐怕不易经营。更何况,你们年纪轻,成婚不过两载,不是膝下儿女尚幼,便是尚未得个孩子,如何能远离京城?”
众女医听她提起这些现实之事,不由得对视苦笑,沸腾的热血也渐渐平静了些。是啊,她们都嫁在京城,远去应天府那等陌生之地,确实十分艰难。不仅会面临家人分离之苦,声名毁坏之难,还会遇见不通当地民情俗务,难以处理各种急事等等危机。更何况,她们从前只顾着跟谈允贤行医问诊,也不通经营,不知道该如何开设济慈堂,很可能数十年都不见得有起色。
张清皎思索片刻,正要给她们提些坤宁宫众人已经想过的解决之法,便见有宫人来报,说是茹尚医与李宫医过来了。两位年纪长的女医一起进来,便要齐齐给她行礼,她立即命人扶着她们坐下:“我早便说过,两位在我跟前免礼即可,都坐罢。”
茹尚医笑道:“娘娘体恤我们两个老婆子年纪大,我们却不能托大对娘娘无礼。”
李宫医也呵呵笑道:“可不是?就算俺出身粗野,也知道怎么也该给娘娘行礼啊。”
“两位是探望我而来?”张清皎的目光落在茹尚医身上,又转向李宫医。茹尚医是谈允贤的祖母,又是尚医局两位尚医之一,处事极为老成。想必听说她召见谈允贤,她便猜得应该是与朝廷邸报上最近纷纷扬扬的溺女之禁相关了。
茹尚医果然道:“娘娘,我们俩都问过沈尚仪了,她给我们说了些娘娘的打算。我听了便觉得,此事该着落在我们二人身上。毕竟,我才是在南直隶生活了数十年,真正熟知当地民风民俗之人。而李妹妹擅长产术,正好能带着新收的弟子南下。”
李宫医原是产婆,出身乡野,素来直率:“是啊,娘娘看俺怎么样?俺能不能当得起娘娘的差使?娘娘须得好生调理身子,这宫里近几年也不需要俺老婆子。俺没什么事儿干,正好去做做善事,娘娘可别拦着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溺女不仅是厚嫁之风——厚嫁之风一时也没办法禁止,你情我愿的事,官府还能把人都抓起来吗?
更重要的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得慢慢改。
而且,能救一个姑娘算一个姑娘。这么多小姑娘救下来,能够接受不同的教育,一起推动变化的姑娘就更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