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时分, 好不容易来一趟朝会的周寿与周彧便联名上了折子, 各自归还了两个田庄。两兄弟抖着满是皱纹的脸皮, 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勉强做出了歉疚之状,满口皆是不曾好好教导子弟与约束家仆云云。但在朝廷群臣的火眼金睛看来,他们眼底却没有任何懊悔,唯有对田庄的不舍与被迫拿出田庄的怨怼。
朱祐樘只当作没瞧出他们的满心不甘, 微笑着褒奖了他们几句。他知道周家强占的田庄必定远远不止这四个庄子,但他们既然愿意退一步表明态度, 他便不适合在此时此刻继续穷追猛打。就算是看在周太皇太后愿意约束他们的份上, 也须得给他们留些颜面才好。至于剩下的庄子, 他迟早会让他们乖乖拿出来的。
连周家都主动认错还了庄子, 剩下的皇亲国戚们哪敢梗着脖子与皇帝陛下对着干?君不见, 最有势力的几个外戚家族周家、王家和张家都已经紧赶慢赶地向皇帝陛下表忠心了么?他们怎么可能还觉得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便会安然无恙?
于是,就在这日上午,剩下的所有皇亲国戚都赶紧上折子争先恐后地还田庄。朱祐樘遂着令户部统计他们归还的田庄亩数, 将这些田地还给当时的苦主。回坤宁宫用午膳时,他不免提到了此事,笑道:“原以为,祖母说不得会一意护住他们,须得我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她。却不想,祖母竟是主动说服他们归还了田庄。”
他之所以会这样想, 自是与周太皇太后素来的行事之风有关。据他所知,周太皇太后一向护短,对娘家兄弟更是颇多照顾。虽不至于主动替他们讨要甚么赏赐, 却从不会拒绝父皇的重赏,更默许了周家兄弟时不时便上奏乞求田庄之流的行径。若非她有意纵容,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也不敢如此猖狂地四处强占田地。
谁知,这一回,周太皇太后的做派与往日竟是完全相反。这如何能不令他觉得疑惑呢?“或许,周家这回在风口浪尖之上,若一步踏错便会影响阖家的声名,祖母才会考虑‘后退一步,海阔天空’罢。”
张清皎略作思索,笑道:“周家的名声不过是其一罢了。以祖母的脾气,若是真拧起来,铁了心就想保住周家的田庄,你也未必能说服她。至于名声,以周家如今的地位,名声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他们又不出仕,要名声有何用?总归平日里攀附他们的人不少,又不至于像万家那般劣名远扬,便足够了。”
“噢?那卿卿说说,其二究竟是……”朱祐樘挑起眉来。
“万岁爷难道忘了不成?崇王不是眼看着便要进京了么?”张清皎意味深长地道,“与数年不曾见面的幼子相比,不过是吃些小亏的娘家显然不那么重要。眼下祖母最看重的便是与崇王相聚,她不希望因周家之事影响自己与崇王见面,当然须得顾全大局。不然,若是生出了甚么变故,岂不是她平生最大的遗憾?”
朱祐樘顿时回过味来,点头笑道:“还是卿卿更懂得祖母的心思。”
“我不是懂得祖母的心思,而是懂得天底下所有母亲的心思。”张清皎道,“若换了我,也同样会选择让娘家略受些小委屈,以见到儿子为重。”
最近周太皇太后时常流露出心不在焉之状,想来也是随着见崇王的时日越来越近,越发紧张不安的缘故。她也能够理解,毕竟母子俩已经整整二十年不曾见过面了。在这种时刻,周太皇太后比谁都不希望惹恼了朱祐樘。虽然朱祐樘性情温和,但对皇亲国戚们的逾矩行径,显然是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算能劝得他心软,惹恼了那群战斗力格外强悍的言官,说不得周家以及崇王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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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帝后携着两个孩子去仁寿宫问安的时候,周太皇太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崇王:“皇帝,眼见着都已经十月末了,你六叔眼下到哪儿了?甚么时候才能进京城?如今外头已经天寒地冻的,若他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祖母放心,六叔的饮食起居都有服侍的人照料,不会出甚么纰漏。不过,六叔就藩汝宁府,位于河南,离京城确实有一段距离。即便紧赶慢赶,也至少须得大半个月。且孙儿不忍心六叔舟车劳顿,特地命锦衣卫莫要急着赶路,免得累着了六叔。因此,六叔动身之后,须得一个月左右方能进京。”朱祐樘微微笑道。
周太皇太后怔了怔,难免流露出失落之色,隐约间又有些嗔怪之意。不过,念头在心里稍转了转,她便叹道:“你考虑得很周全。若是不让他行得慢些,指不定途中就累病了。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如今的天候便不适合急着赶路。”王太后在一旁笑道,“确实须得处处谨慎些。母后,崇王上回的信中说到,他是九月末动身的。想来,十月末怎么也能赶到了罢。”说着,她以眼角余光瞥了瞥邵太妃:“只是可惜,祐杬今年刚就藩,也不好叫他立时便回京。不然,咱们一家子人就齐全了。”
邵太妃听了,脸一阵青一阵白,垂下首不语。她如今遭了周太皇太后厌恶,周太皇太后甚至曾明言不想见着她。可身为晚辈,哪有长辈不喜便不来晨昏定省的道理?即便明知每日定时定点地来到仁寿宫问安,也没有人会给她好脸色,她亦只能厚着脸皮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
说到朱祐杬就藩一事的时候,邵太妃比任何人都觉得委屈,也比任何人都不敢多言。她也并不是不想念儿子,更不是不想见到儿孙,可那不是没有法子么?说不得等到多少年之后,所有一切都彻底成为过去,皇帝不再是这个皇帝,祐杬便能像崇王一样安安生生地回京瞧瞧呢?先帝在世的时候,崇王哪敢流露出回京的心思?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
当然,没有人会关心邵太妃在想些甚么。周太皇太后连理都不理会她,点头道:“明年倒是可让祐杬带着媳妇孩子回来,也好教咱们瞧瞧孩子生得如何。说来,皇帝,这回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名宗室入京,你打算如何安排?诸王馆里已经住了祐棆,怕是怎么挤也不可能挤得下罢。”
“诸王馆收拾出来后,顶多也只能安排三四名藩王住下。”朱祐樘道,“孙儿想着,祐槟那儿也有现成的府邸,也能接应三四位藩王。再有些其他宗室,居住的规格没有必要太高,孙儿便请重庆姑母和嘉善姑母借出两座别院,略看顾些就是了。”
“你六叔呢?打算让他住在何处?”周太皇太后最关心的,自然是自己的幼子。
“便住在祐槟府上罢。孙儿到时候让祐槟出京迎他,给他接风洗尘。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泥于规矩。”朱祐樘委婉地说出了给朱祐槟安排的差使。因宗室都是自家族人,周太皇太后没听出有甚么不对劲,反倒是赞同道:“不错,要是让宗人府或者礼部的官员去迎,一套一套的礼仪反而更折腾。”
唯有极为敏感的少数人听出了“亲戚走动”与“差使”之间的细微之处。王太后瞥了瞥张清皎,似是在询问究竟。张清皎朝着她微微颔首,示意确实如她所想。张太妃双眸微亮,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相形之下,邵太妃则捏着手中的帕子,垂着首不知在想些甚么。
朱祐棆等兄弟几个当天便知道朱祐槟新领了差事,每人的反应截然不同。与欢呼雀跃着说以后也要领差使替皇兄办事的朱祐梈等人相比,朱祐棆显得格外沉默。他独自一人立在角落里,望着四处欢腾的弟弟们,自嘲一笑。
留在京里的,或许短时间内会很风光,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寻常藩王完全不同,深受皇兄的器重。可是,时日一长,焉知所有人的想法还会同如今一样单纯?焉知朝臣不会反对?焉知皇兄不会后悔?焉知他们不会后悔?
是的,他选择了就藩,便注定了与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也注定了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他不后悔……他不能后悔……他也不想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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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朱祐槟领着两名宗人府官员,来到京郊驿站附近迎接崇王。崇王虽是一路舟车劳顿,但看起来很有精神,身上的常服与发冠一丝不乱。即使是下一刻便要去面圣,亦是完全符合礼仪。
“侄儿祐槟,见过六叔。”朱祐槟向他行礼道。
“祐槟,行四罢?”崇王微微一笑,将他扶起来,“当年我就藩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事实上,他就藩的时候,连当时已经四岁的当今皇帝陛下也从未见过。毕竟那时候朱祐樘还被藏在安乐堂里,连先帝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侄儿有幸被皇兄派来迎接六叔,亦是有幸头一个见到了六叔。”朱祐槟笑道,“回头指不定大家该有多羡慕侄儿呢。”说着,他便将崇王往自己的府邸里引去:“六叔应当知道了罢?这几个月便暂且歇在侄儿府中,由侄儿做东照应。”
听他说起自己的府上,崇王的神色略有几分复杂之意。谁不知道,藩王在京城都没有王府,唯有在封地的王府才能算“自己府上”?这四侄儿许是太过年轻了,竟然口口声声都说是自己家中,难道真分辨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便听朱祐槟又道:“侄儿所居之处比不得诸王馆那般形制规全,但别的不说,至少比诸王馆离宫里更近些,去见祖母的时候也便宜些。”听他提起周太皇太后,崇王的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红:“母后身子骨如何?”
“祖母还硬朗得很呢,最近每日都与我们提起父皇与六叔幼时的趣事,一直念着六叔您呢。”朱祐槟道,“六叔落脚之后便写个折子呈进宫,明日应该就能见到祖母和皇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周太皇太后是偏心小儿子,和小儿子更亲一些
不过,其实朱见深也对她很孝顺的,和她的关系也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