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暮春时节很是短暂, 初夏来临后, 日头便愈发酷烈起来。朱厚照首次理解了“热”的涵义, 每回蹬蹬蹬地跑出一身热汗后,便会委委屈屈地抱着爹娘说“热”。不过,他对活动的热爱显然胜过了对炎热的憎恶。分明已经发现只要静止不动,便不会热得满头大汗, 他却偏偏停不下来。
见大胖儿子每日都能热得换几身衣衫,总是扁着嘴抱怨热, 朱祐樘不由得考虑起了提前用冰的问题。可他这个想法却被张清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如今尚未进入三伏天, 离酷热还早呢, 哪里便须得用冰了。况且他年纪尚幼, 提早用冰, 容易养成贪凉的习惯,日后反倒是对身子骨有些不利。”
总而言之,皇后娘娘的中心思想便是:绝不能惯着孩子。以前他们是如何用冰的, 眼下便如何用冰。因养生之故,宫中绝不会在初夏的时候便贸然用冰鳌。即使是青春年少火气盛旺的亲王们同样如此,朱厚照小小的人儿,怎能破例呢?更何况,连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处都暂时不用冰呢,如何能给孩子用, 这岂不是逾越么?
朱祐樘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合适,叹气道:“只是瞧着他满头大汗的,总觉得他许是会觉得难受。”仅仅瞧着小家伙的模样他就已经很心疼了, 更不必提他还会扑上来抱着他,软绵绵地抱怨天气炎热。
“他若当真觉得难受,便不会成日里都不得停歇了。”张清皎笑道。小家伙早已经不满足于在乾清宫与坤宁宫溜达了,他如今更喜欢处处充满“惊喜”的宫后苑。在那里,他能跑能跳能攀爬,还能在假山中绕来绕去捉迷藏。为了避免他擅自爬高出现危险,她不得不命更多人守在他身边,及时对他围追堵截,阻止他做太过危险的动作。
饶是如此,她也很清楚,小家伙迟早都会因为自己不谨慎而受伤。这孩子的好奇心太重了,精力很是充沛。他并非静不下来,一起读识字书的时候也很投入,注意力同样集中。可是很明显,比起安静,他更加好动。好动的孩子,注定会闹出各种事儿来,让他们平静安然的生活充满起伏。
“宫后苑里处处都有些危险,我总会担心他磕着碰着。但愿天气更炎热些之后,他便不会胡乱跑动了,乖乖待在坤宁宫或者乾清宫里。”朱祐樘接道,“等到咱们都用上冰鳌,他耐不住外头的炎热,许是会愿意留下来罢。”
“便是留在宫殿里,他也不会安生的。”张清皎笑道。如果小家伙再大些,她倒是希望他能开始学着骑马射箭。他天生便该是文武双全的,可不能因着朝廷内外对于武事的忌惮,耽误了他的成长。而且,正经地习武反倒是能耗掉他旺盛的精力,避免他上蹿下跳的顽更危险的游戏。
朱祐樘思索片刻,叹道:“那便拨几个锦衣卫跟着他罢。乳母与宫女体弱,只有几个太监看护着他我也不放心。倒不如让锦衣卫守着他,若是遇到甚么危险也能及时应对。”他也知道,这大约并不是一件好差使。可作为父亲,他对大胖儿子的安危实在是无法淡然以对。
“……”张清皎本想说,乳母与宫女们其实都不体弱——要知道,能时时刻刻都跟着朱厚照四处溜达跑动的人,运动量可都是不一般的。她们如今早便练成了健步如飞的功夫,可比寻常宫人结实多了。不过,她也有些担心小家伙,多几个“保镖”自然是好事。
帝后二人正为活泼好动的太子殿下发愁呢,到处溜达的朱厚照便在坤宁宫外的夹道里遇上了小舅父张延龄与八叔父朱祐梈。这俩刚从文华殿下学,正兴冲冲地想去东西五所朱祐梈的住处,瞧瞧他最近刚得到的好弓。
“是我表兄在宫外偶然得到的,听说我最近在收集弓箭,便给了我。据说是从一家新开不久的北货店里淘换来的,女真人造的弓。我看这弓确实造得有一手,看着又漂亮又结实。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它拉开。”
“是么?这弓究竟是几石的?我来试试看?如果连我都拉不开弓,这弓定然是六石以上了。那王爷留着这弓也只能挂在墙上看看,便是从今日开始练习臂力,一两年内也很难拉开六石弓。”
“是么?王家兄弟二人呢?他们能拉开么?总不至于咱们寻遍周围的人,也拉不开这张弓罢!那女真人又是怎么能拉开的?换而言之,这岂不是意味着咱们国朝的人比女真人弱么?我绝不会相信的!”
两个半大少年急匆匆地走过夹道,冷不防从旁边扑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奶声奶气地抱住了张延龄的腿:“舅舅!”他扑闪着眼睛抬起脸,又向着朱祐梈笑了:“叔叔!”舅舅只有两个,一个好久不见他几乎都忘了,另一个时常出入坤宁宫他自然记得。至于叔叔么,那么多叔叔他可认不过来,可到底是觉得有些眼熟。
张延龄一把将他抄了起来,将他抛起来接住。这是朱厚照最喜爱的游戏之一,百玩不腻,兴奋得嘎嘎直笑。他之所以喜欢舅舅,记得舅舅,就是因为这位舅舅从来不会拒绝与他顽游戏!比起顽了几回就没力气继续的爹爹,和仿佛忘记了游戏一般的娘,他当然更喜欢舅舅!
舅甥两个抛接了好些回,两人都嘿嘿相对着傻笑,令旁边的朱祐梈看得目瞪口呆。朱厚照的乳母与宫人更是紧张极了,生怕自家主子出甚么意外。可谁让这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呢?她们都是坤宁宫的宫人,怎么也不能与小国舅过不去啊。
“行了行了,适可而止罢!”朱祐梈见两人没完没了的,赶紧催道。有时候连他也不知张延龄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他怎么就不明白,以这位大侄儿的身份,可是连一根汗毛都不能伤着的?就算这是亲外甥,也不能真将他当成自己的外甥,如此肆无忌惮啊!
张鹤龄这才笑呵呵地将朱厚照放下来:“大哥儿,你要去哪儿?”
朱厚照想了想,道:“苑苑!”他所指的,自然是宫后苑。
“那咱们顺路,一起走罢。”张延龄道,牵着他就走。朱厚照乐呵呵地跟着他,朱祐梈虽有些无奈,却也难免觉得时不时扭过头来冲着他笑的大侄儿可爱极了。唔,要是小家伙愿意跟到东西五所,让他亲眼看看弓箭应该也挺有趣的。
然而,朱厚照对宫后苑的热爱,显然超过了黏着小舅舅的习惯。更何况,小舅舅还表示,今日不会再与他顽抛高游戏了。于是,朱厚照毫不犹豫地拒绝继续跟着两人走,而是留在了宫后苑里。张延龄与朱祐梈也没时间陪着他顽,便径直去了东西五所。
也许是方才顽抛接游戏的兴奋尚未褪去,朱厚照在宫后苑里绕着绕着,便禁不住往假山上攀爬。只可惜,他每一回的尝试,都被乳母、宫人以及太监们阻拦了。小家伙很不高兴,趁着众人忙成一团的时候,悄悄地爬到了某个假山洞中的高处,往下头一跳——
“呜哇!”如魔音般的大哭声立即响彻了整个宫后苑。
张清皎刚听人禀报,说是朱厚照路遇了张延龄与朱祐梈,与他们顽得正高兴呢。这才刚过了不到一刻钟,便有宫人惊慌失措地回来禀报,说是太子殿下磕伤了。她心中不由得一紧,本能地立了起来:“快!快去请谈娘子过来!顺便请精通小儿科的方宫医过来!”
肖尚宫与沈尚仪赶紧张罗起来,命人将婴儿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派人去宫后苑里看情况。张清皎皱着眉想亲自去查看大胖儿子的伤势,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她此刻心里又惊又忧,若是阻止她去,反倒是于身体不利。于是,她们也顾不上甚么宫里的规矩了,点点头陪着皇后娘娘就要出门
不过,张清皎才刚踏出坤宁宫,乳母等人便赶紧抱着哭泣不休的朱厚照回来了。一看儿子额头上磕出的青色,她有些心疼,却也难免想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就知道,无论派了多少人看护,小家伙迟早都会弄伤自己。
片刻后,朱祐樘也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即回到坤宁宫。他对朱厚照额头上的伤势,可比张清皎重视多了。虽说谈允贤与方宫医都说只是磕得有些重了,其实不妨事,可他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难得大发雷霆。
“太子身边的人究竟是怎么服侍的?!不仅一直放任他在宫后苑里乱跑乱跳,还连个两岁的孩子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乳母等人跪了一地,口中纷纷都道有罪。朱祐樘见众人满脸惶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迁怒而已。小家伙实在是太好动了,这回并不能算是众人的疏忽。可无论如何小家伙都受伤了,总该罚他们这些侍从才是。
张清皎倒是想开了些,宽慰大家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哪个孩子没有磕过碰过呢?像朱厚照这样的孩子,就该在如今懵懂的时候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些代价,他才能明白甚么行为能做、甚么行为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