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朱祐樘口谕, 命李东阳长子李兆先与王华长子王守仁入宫觐见。李兆先是年少成名的少年才子, 尽管这回因病倒在秋闱考场上而无缘中举,却依旧才名赫赫;王守仁虽并未传出甚么名声,这回也折戟春闱,可二十岁便中了举, 亦绝非才华庸常之辈。
因着皇帝陛下早已提过召见之事,两位老父亲私下已经不知叮嘱了儿子多少句。李兆先听得极为认真, 记下了许多面圣时需要注意的礼节。不过, 踏上禁城的土地后, 他依旧觉得有些紧张。王守仁已经习惯于时不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也不知他记下了多少, 进入皇宫后依旧是一付神游的模样。
在前头给两人领路的小太监细细说了御前礼仪,见他们都表示明白后,才弓着腰将他们带到了乾清宫前。他入内禀报的时候, 李兆先已经咬着唇,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了。为了缓解突如其来的紧张,他侧眼打量着王守仁,低声问:“伯安兄在想甚么?”
王守仁的目光掠过不远处侍立的锦衣卫,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在想禁城中的守备。”他素来对兵书感兴趣,一入宫便情不自禁地估量着禁军巡逻的路线, 四角城楼能瞭望的范围以及锦衣卫守备的范围等等。若是有人知道他脑内正在上演着“禁城攻防战”,恐怕会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这一位要犯上作乱呢。
李兆先怔了怔, 他是才子,醉心诗文,自是不曾想过,眼前这位正规规矩矩走着科举之路的仁兄竟然大不寻常。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锦衣卫身上时,便情不自禁地收了回来:“原来伯安兄对兵事感兴趣。”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王守仁道,“在我看来,诗词文章皆是小道,唯戎才是国富民安的大道。”他本想将如今的边疆局势与李兆先细细说来,可见他眸中皆是茫然,又有些怅然,便没有再提。“不过,每人的想法都不同。于我父亲而言,国泰民安的大忌便是用兵。”
李兆先点了点头,刚想说其实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见方才那位小太监向着他们俩点了点头,口中唱道:“举人王守仁,秀才李兆先,奉命觐见!”
两位年轻人垂首走进了乾清宫,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行了跪拜礼,便听不远处传来了温和的声音:“不必多礼,都起来罢。何鼎,给他们俩看座。”皇帝陛下的声音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年轻,也更加温煦。
两人分别坐下后,又听皇帝陛下道:“常听西涯先生与实庵先生提起你们,因此朕着实有些好奇,才想着将你们唤进宫来见一见。仔细论起来,朕应当算是两位先生的学生,亦是你们的师兄,你们也不必太过拘谨。”
尽管皇帝陛下都这样说了,但王守仁和李兆先如何会真将他当成自家的师兄?两人都低着头,回着“谢陛下厚爱,不敢逾矩”之类的话。这时候,一个胖乎乎的小家伙从旁边的东暖阁里探出了小脑袋,好奇地望着两位年轻的“叔父”。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见惯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老头儿,尚是头一回瞧见陌生而又俊秀的年轻人。他蹬蹬蹬地奔到了他们跟前,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回头对自家爹道:“没有!”他的小肥爪子指着的正是王守仁与李兆先的衣衫,似是对于他们俩都不穿带补子的衣裳颇有些失望。
“不是所有人都会穿花衣裳。”朱祐樘勾起唇角。大胖儿子将带着补子的官员常服命名为花花衣服——在他看来,这种绝大部分都素净,唯有中间的补子花样繁多的,可不是花花衣裳么。不过,他似乎已经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家爹娘常服上的花纹只会多不会少,更加繁复美丽。
朱厚照仿佛接受了自家爹的解释,又歪着脑袋打量着两人,再次抬起小肥爪子指着他们的脸:“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有胡须,年纪长的人才蓄须。”朱祐樘心有灵犀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再度解释道。朱厚照撅着小嘴想了想,懵懵懂懂的像是想通了。不过,他对这两张生面孔的兴趣依然不减,索性便立定在他们跟前了。
王守仁与李兆先早便想着起身给太子殿下行礼了,但在何鼎的暗示下,他们并未贸然打搅这位小殿下的兴致。如今总算有了时机,两人便恭恭敬敬地行礼,也都飞快地瞥了瞥眼前的小家伙:生得白胖俊俏,倒是颇为可爱。
见大胖儿子似是觉得这两位颇有眼缘,朱祐樘笑道:“想来,大哥儿应该与你们有缘。若是有机会,说不得你们也能成为他的先生。就如同西涯先生与实庵先生于我一般,教导他如何理解圣人之言,如何修习经典。”
说罢,他便问起了两人平日里都做些甚么,有甚么喜好等等。听王守仁提起,他平时在读书之余颇好兵书骑射,他很是赞赏:“大哥儿也喜欢这些。想不到,你竟是文武双全的奇才,这才是堪称国朝脊梁的好男儿!”
王守仁从未听过如此直接的赞赏之语,一时有些怔住了。他喜好兵书,一向被父亲王华视为不务正业。无论是立志驱逐北虏,还是格物问道做圣人,他得来的始终是否定,认为他太过异想天开、太过出格。虽说他屡经打击也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但此时听得难能可贵的鼓励之言,难免感触良多。
听李兆先提起,他平日沉迷诗词作文后,朱祐樘也很欣赏他的才气。不过,他依旧叮嘱道:“听闻你身子骨有些弱,西涯先生一向很是担忧。朕也曾体弱多病,时常饮药,不过如今却已是调养得大好了。你须得记住,一味喝药调理并不可取,还是应该多动一动,时常走一走,舒展舒展身子才好。”
李兆先愣了愣,点头应是。虽说他并不好动,可皇帝陛下都已经这样说了,那便是圣旨,他能不听从么?
说了些家常之语后,朱祐樘又让他们释义了些圣人之言,对两人从不同角度的解读都觉得很满意。在他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很出众,可竟是意外的“子不类父”,与他们的父亲并不相像——
李兆先有才华,擅长诗词文章,这一点算是像父亲。可他却并没有李东阳那般的从容隐忍、谋算出众。这与年纪无关,而是性情所致。王守仁则志存高远,言语间颇有几分理学之风,日后绝不会是寻常的文官,亦不可能像他的父亲王华那般循规蹈矩。出身状元之家却对保家卫国兴趣浓厚,与出身军户之家却成为了文坛魁首的李东阳相映成趣。
当然,身为皇帝,朱祐樘不知见过多少才华出众、风采惊人的臣子。因此,他虽然欣赏这两个年轻人,却也并未到求贤若渴、希望他们能尽快通过春闱进入官场的程度。在他看来,科举亦是一种历练。若是王守仁与李兆先无法通过这场历练,那便说明他们多少有些不足,依然需要继续精进。
此次召见持续了半个时辰,王守仁与李兆先离开之前,朱祐樘赐了两人笔墨纸砚。二人随着小太监离开乾清宫,朱厚照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王守仁回首望了一眼趴在乾清宫门槛上的小太子,若有所思起来。
“伯安兄?”李兆先低声提醒他注意礼仪。
他回过神来,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了他,眼底越发清湛起来。
两人回到家中不久后,老父亲们便也下了衙,赶紧召他们问询。且不提李东阳如何和颜悦色地与李兆先谈论当今陛下温和的性情,王华却被长子的言论震惊得睁大了眼。
王守仁如此说道:“陛下是胸怀宽广的明君,对兵事也并不反感。父亲,我觉得自己的报国之志必定会实现。即使陛下受制于群臣,无法投入太多的心力,也还有太子殿下呢。日后,指不定我能辅佐君王收复失地,恢复我朝自高祖太宗以来的赫赫声名。”
“……你这个逆子,竟然还没撂下那些胡思乱想!”
“我的志愿有二,一为做圣人,二为守护边疆收复失地。这两者并不冲突,也与进入官场为国为民不冲突。”
“你……你该不会在陛下面前也是这么说的罢!”王华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他不该带着侥幸的心理,让这个逆子去面圣的。谁知道他会在皇帝陛下面前说些什么?谁又知道皇帝陛下此时此刻是如何看待他们父子俩的?
另一头,朱祐樘也与张清皎提起了这两个年轻人。“西涯先生之子,名为兆先,生得白净瘦弱,擅长诗文。实庵先生之子,名为守仁,看起来清癯,但据说擅长骑射,对兵事的见解极为独到。不仅如此,他对理学也颇感兴趣,绝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寻常文人。”
张清皎饮了一口茶:“李兆先?……守仁?”她听他提李东阳与谢迁多些,对王华尚且没有甚么印象,因此也想不起来“实庵先生”姓甚名谁。
“王守仁。”朱祐樘补充道。
旁边的皇后娘娘手微微一抖,险些将茶盏扔在了地上:王守仁?!是她所想的那个王守仁么?要知道,就算她对明史再不熟悉,也不可能不知道心学集大成者——以阳明心学被尊为圣人的王阳明啊!她不慎选修哲学史的时候,可没少背过心学的理论。想不到创造出那些理论的人物,竟然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_(:3∠)_,问我明朝能记得几个人?朱元璋、马皇后、建文帝、朱棣、郑和,然后就是宪宗和他的万贵妃,炼丹的嘉靖,还有什么魏忠贤、崇祯之类的。出名的臣子就知道一个张居正,但他教的哪个皇帝不知道。大家就记得王阳明、李贽、王夫之什么的,小说家有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什么的……
皇帝陛下抱着太子殿下:我知道自己很透明,但没想到这么透明。
太子殿下:爹,你比我透明多了,真的。
皇帝陛下:你的名声我不想要,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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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就是学过一般般的历史,所以对明史没有特别的了解╮(╯▽╰)╭,对她来说,明朝皇帝很多小透明。是的,就是没看过明朝那些事儿的普通群众们的水平。
但是,王阳明是知道哒!阳明心学也是知道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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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虫完毕,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