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邵氏?”王太后眉尾轻挑, 将手中托着的茶盏搁在旁边的案桌上。坐在她身侧的吴废后与柏太妃亦仿佛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致, 竟是齐齐地侧目望过来, 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兴趣。
张清皎轻叹道:“其实也不算是调查她。儿臣只是想知道,她昨夜都与兴王说了些甚么,才让兴王今天忽然便递上了折子说是要就藩。万岁爷见到那封折子的时候,又生气又失落, 觉得兴王一点也不顾念兄弟之情。不过,其实我们也都知晓, 这必定不是兴王的意思, 而是邵太妃的意思。”
“兴王考虑就藩之事, 我早便听你提过, 并不新鲜。你想知道的是, 为何祐杬明明已经拖延了大半年,昨夜怎么忽然便顶不住了?”王太后精准地切中了儿媳此时的疑惑,勾起唇笑了笑, “可是,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儿臣猜她必定是用了甚么手段,或者放出了甚么狠话,才令兴王不得不顺从于她。旁的手段与狠话儿臣管不着,可她若是私底下中伤万岁爷与儿臣,儿臣却是不能坐视不管的。”张清皎蹙眉道, “若是任她如此下去,年复一年地挑拨我们与几位弟弟之间的感情,万岁爷必定会更难过。”
听了她的话, 王太后摇了摇首:“若是明理的孩子,必定不会因着她颠倒是非黑白,便与你们疏远。若是不明理的,只因她说得绘声绘色便相信她所言为真,与你们疏远,也不见得是坏事。底下的弟妹们年纪渐长,你们别以为他们永远都只是一群孩子。既然已经成年,那便该有自己的判断力。若是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不珍惜多年来的兄弟姊妹情谊,你们又何必一视同仁地待他们好呢?”
张清皎怔了怔,忽然有些豁然开朗——是啊,虽说他们俩一直待所有弟妹都好,尽量做到公平公正,让大家都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可人与人的性情毕竟不同,随着年龄增长,未必能像年幼的时候那般亲密无间。如果真的有人听信了莫须有的谎言便疑心他们二人的真心,这样的弟妹情谊,失去又有何可惜的呢?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便是父母子女,也没有一方付出、另一方冷漠以待甚至是猜疑成仇,付出者心里不会觉得受伤,不会觉得疲倦,不会想到索性舍弃这段血浓于水的亲情。弃我去者,那便任他去就是,何必自寻烦忧呢?
“你们两人如兄如父、如嫂如母地照顾了他们这么些年,确实照顾出了感情。可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并非一成不变的。即使是父母子女亦如此,兄弟姊妹便更不必说了。”王太后又道,“你们俩都是心善的好孩子,皇帝的性情比你更柔软些,可能一时间难以承受‘失去’。可你也别小觑了他,他会觉得痛苦,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做出决断。便是难熬,不也有你们母子陪在身边么?”
“单说兴王就藩这件事,你们也很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去岁,邵氏急匆匆地催着兴王成婚,便多半是存着此意了。眼见着兴王成婚将近一年,就藩之事却迟迟没有动静,她能不着急么?她能使出的手段,也无非是借着关爱之名,将那些无端的恶意猜测都尽数告诉兴王罢了。至于兴王之所以突然做出决定,是因着信了她的猜测,还是觉得不想再与她就此事争论下去,更或者是头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母亲……谁知道呢?”
王太后虽与邵太妃不甚熟稔,但对于她一贯以来的手段却是看得极为清楚。毕竟她们二人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隔三差五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足以让她看清楚邵氏究竟是甚么样的人了。
柏太妃倒是不似她那般了解邵太妃,闻言略有些惊讶:“天下哪有这般不珍爱孩子的母亲?旁人都想将孩子留在身边,偏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真是爱惜孩子么?且她这般偏执,若是遇上了明理的好孩子,岂不是生生地败坏了自己的形象,将自己的儿子往外推?”
吴废后与邵太妃没见过几回,闻言笑道:“她眼下所做的,不正是将儿子推得远远的么?横竖日后都见不着了,她自然不在乎儿子心里是如何看她的。指不定还觉得自己为了孩子的安全付出了那么多,简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母亲呢。”
张清皎已经完全想通了,颔首道:“多谢母后开解,儿臣明白该如何做了。眼下需要儿臣打理的事情如山如海,又何必为邵太妃费甚么心力呢?万岁爷那一头,儿臣也会好好安抚他的。此事不怨兴王,只怨邵太妃想得太多、做得太多。至于兴王如今是如何想的,万岁爷正与他说话呢,自会见分晓。”
“逼迫兴王上折子申请就藩,不过是她的第一步。”王太后微笑道,“你且瞧着罢,这件事可不会就这样了结。她既然敢开了这个头,必定是须得好好收尾的。不然,宫中的人谁不是人精呢?她心里的那些卑鄙念头可就显露无疑了。”
张清皎眯了眯眼,正要说甚么,便有慈寿宫的女官进来禀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邵太妃求见。”
“瞧,这不是来了么?”王太后道,对女官点了点头,“请她进来。”吴废后与柏太妃端起茶盏,优雅地饮了一口,而后又缓缓地放下来。在张清皎看来,这两位仿佛便是一付已经自备了零食准备围观的模样。
邵太妃扶着宫人走进来后,想是没料到张清皎与吴、柏两位竟然都在,微微一怔。她心念急转,觉得这三位在场也未必不好,于是立即调整了神情,朝着王太后行礼道:“太后娘娘这儿,一直都是这般热闹。”
“人老了,便格外好热闹。”王太后笑道,“每日找人来陪着说一说话,解一解闷,总比孤零零地在殿中枯坐着强些。原本我也没想过唤皇后过来,可这孩子一贯孝顺,有事没事都过来陪着我说话儿。见了她啊,我们这三个老婆子便觉得年轻了许多,也能时不时听她说些新鲜事儿。”
邵太妃心里一动,不由得瞥了瞥正襟危坐的张清皎,疑心王太后所说的“新鲜事儿”便是朱祐杬申请就藩之事。算算时辰,皇帝也该看到那封折子了。可这是前朝之事,皇后又怎么会知晓呢?
“正巧,我刚听皇后说起,皇帝方才因为一桩事大发雷霆。以皇帝温和的性情,这可真是稀罕极了。若非事关自家兄弟,他断然不会如此失态。”王太后又道,“我还想派人将你唤过来问一问,你究竟是不是知道此事呢。如果这只是祐杬的自作主张,也不知他是听信了甚么人的胡言乱语,才会做出递上申请就藩的折子这样的事来!”
邵太妃脸色微变,忙道:“太后娘娘,我便是为着这件事来的。原是想着,藩王迟早都须得就藩之国,所以杬哥儿提起此事的时候,我便没有反对。他这孩子一直都想走出京城瞧一瞧,我……我也想成全他……”
“噢?原来这是他自个儿的想法?”王太后似笑非笑道,“他年纪尚轻,想法简单,你这做母亲的难不成也与他一样,心里没个成算?非但不阻拦他,还成全他、支持他——你这样做,将母后与我置于何地?即使祐杬有这念头,也该先禀报母后与我再做决定。”
邵太妃脸色略有些苍白,低声回道:“都怪臣妾考虑不周,都是臣妾的过错,与杬哥儿无关。可如今他都已经将折子递上去了……想来也已经无法转圜了……”
王太后长叹一声,扶着女官立了起来:“无论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此事事关重大,怎么也不能瞒着母后。且母后她老人家见多识广,说不得便有法子解决此事。这样罢,咱们一起去求见母后,烦劳母后想想法子,试着留一留祐杬,你觉得如何?”
分明此时仍是数九寒天,邵太妃的额角却依然渗出了冷汗:“是,确实该禀报太皇太后娘娘,由她老人家做主。”她还能怎么办呢?自然只能答应下来。可她心底却比任何人都期望,周太皇太后对此事亦是束手无策。不然,她岂不是白费了这么些年的功夫?以后每日仍是须得提心吊胆的,为儿子的安危忧心?
不,不会的。即使是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动摇此事。一则此事应属于朝廷事务,便是太皇太后也不可能插手前朝。二则祐杬的折子已经过了明路,内阁与六部人尽皆知。如果不答应让他就藩,那些大臣闹腾起来,连皇帝都不一定能弹压得住,更不必说太皇太后了。
“那咱们这便去仁寿宫罢。”王太后道,张清皎主动地扶着她往外行去。
吴废后自然不会去周太皇太后处凑什么热闹,倒是平日里一贯好清静的柏太妃竟是自动自发地随了过去,口中道:“臣妾已经有些日子不曾给太皇太后娘娘问安了。”她身体不好,平日里一直都告病不出,这回也算是难得踏出慈寿宫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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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杬哥儿递折子申请就藩?!”
仁寿宫,听得王太后提起此事的周太皇太后无比惊愕,险些打翻了旁边盛着佛豆的金盘。惊讶之后,她的目光随后便落在了邵太妃身上,脸上如阴云密布:“这事儿你知道?你却不赶紧禀报我和太后,反倒是擅作主张准他写折子递上去?!”
邵太妃立即跪倒在地,俯首哭道:“是臣妾考虑不周,太皇太后娘娘恕罪!”
“恕罪?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罪?!”周太皇太后在后宫中纵横数十年,是何等精明之人,一眼便看穿了她所言未必是实话。怒极之下,她将盛着佛豆的金盘一股脑地往邵太妃身上砸了过去:“你不怜惜杬哥儿,恨不得他早些离自己越远越好,又何曾顾虑过我?!你这当娘的不想再见着他,我这当祖母的还想天天都见他呢!!”
正在仁寿宫中问安的诸位太妃以及大长公主、长公主们亦同样惊异无比:这么些年来,她们何曾听说过藩王主动申请就藩?谁不知道,一旦就藩便如同生离,一辈子都别想再相见,也别想再回到京城?但凡对亲人、对皇宫、对京城怀有一丝挂念,便绝不可能如此迫切地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提出就藩!!
换而言之,兴王朱祐杬为何突然如此行事,其中必有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_(:3∠)_,嗯,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