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的时候, 朱祐杬带着弟弟们来到邵太妃的宫中陪她用晚膳。用过膳后, 朱祐杬便让朱祐棆带着朱祐枟出去散步消食。朱祐棆瞥了瞥他, 又看了看邵太妃,赶紧领着懵懵懂懂的朱祐枟离开了。
“娘,可是你昨日在小侄儿的满月宴上说了些甚么?”朱祐杬问道,“前些时日咱们不都商量好了, 我的婚事可推迟一段时日么?等到棆哥儿和枟哥儿都定性了,我再搬出宫成婚也不迟。我当时还说, 便是皇兄皇嫂询问我, 我也只推说暂不考虑此事。”
邵太妃微微扬起眉:“今日皇帝召见你了?”
“嗯, 皇兄特意问我对亲事有何想法, 可有想过娶甚么样的女子。”朱祐杬道, “我说暂时没想过成亲,希望他能帮我推一两年。可皇兄却说,太妃在替我担忧, 让我为娘考虑一二,仔细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我想问问娘,明明都已经商议妥当了,为何却突然改了主意?”
邵太妃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见小皇子生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也想抱孙子了, 不成么?棆哥儿与枟哥儿其实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幼稚,便是只有他们留在宫中,也能够好生照顾我, 你便放心就是。”
朱祐杬自然知道她说的并非实话,几乎是残忍地揭破了她用的借口:“娘,即便我有了孩子,你也未必能抱得上孙儿。因为我若成婚,便可能即将就藩。你不可能没有考虑过此事,所以抱孙子必定不是你改变主意的理由。娘,你我母子之间,还有甚么不能说的呢?”
邵太妃闭上双眼,掩饰住自己因听到“就藩”二字而生出的恐慌与煎熬。
“娘!你明明知道,我之所以迟迟不成婚,便是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离开棆哥儿和枟哥儿!我不想那么早就藩,不想远去千里,一辈子都不能与你们再相见!”朱祐杬急了,咬牙道,“难道你就这么不想将我留在身边?!难道你心里盼望着我尽早离开?!”
邵太妃终是被他激得张开了眼,通红的双眸中皆是泪水:“你一直留在京中,到底是想让皇帝对你存着甚么想法?!哪有迟迟不成婚就藩的藩王?!皇帝怎么可能会相信你只是舍不得我和两个弟弟?!”
朱祐杬怔了怔,低声道:“皇兄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性情一向和善。今天我也说起了不忍心离开你,不希望日后不能在你膝下尽孝。他也跟着叹气来着,还说人伦之情如何能以法度断绝,还答应替我想想法子呢。”
“你若是棆哥儿和枟哥儿,与他如何兄弟情深我都是相信的。可你不是,你是当年万贵妃推出来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棋子!”邵太妃已是控制不住情绪了,哽咽着高声道,“你让我如何能相信,他心里对你会没有心结?!”
“不会的。”朱祐杬的眼也红了,“皇兄皇嫂这些年待我有多好,你也看在眼里。他们若一直惦记着当年那点儿事,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好?皇兄还一心替我打算,问我想娶甚么样的妻子,喜欢甚么样的女子——就连娘亲你,都从来没有问过我这种事!!”
“他们待你好?是,确实待你好,但那也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你是长弟,他们待你和其他弟弟有区别么?不过是同样对待,你便对他感恩戴德,满以为他对你满心疼爱。过问你娶妻又如何?他问,是因为他能做主!我不问,是因为即使我是你的母亲,我却无法给你做主!”邵太妃泪如雨下。
朱祐杬呆住了,完全没想过,自己的母亲这些年心里竟然一直存着这么多心事。更关键的是,她竟然还一直提防着皇兄,生怕皇兄怀恨在心对他不利。他该信她的说法,还是信皇兄的爱护之举呢?如果皇兄对他有任何不满,怎么可能待他这般好?母亲虽说得像是他根本不费心思似的,可究竟用没有用心,他作为当事者还能不知道么?
“你必须马上成婚,立刻离开京城就藩。”邵太妃哭着道,“这些年我一直坐卧不宁,一直替你担心,等的便是这一日。谁知你却如此心宽,一直说要留在京城,我怎么拐弯抹角地劝,你都不肯改主意!我能如何是好呢?只能先答应你,私下徐徐图之啊!”
“娘……”
“你就相信我罢!只有你赶紧就藩,证明自己对皇帝那个位置已经没有半点想法,你皇兄才不会一直惦记着当年的事!!否则……否则,他指不定便会想着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你便危险了啊!!”
“娘,惦记着当年的事的人,不是皇兄,一直是你。”朱祐杬怔怔地道,“你一直陷在其中,不肯真正睁开眼来好生看一看现实。”
“是你太轻信了!哪个皇帝对曾经与自己抢夺过太子之位的弟弟会没有心结?你想想你读过的那些史书,还觉得我是多心了么?!”邵太妃道,伏在引枕上,痛哭不已,“走!你给我走得远远的!就算须得忍受不再见你的煎熬,我也不想失去你……”
“娘,我相信皇兄是真心实意待我好的。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们兄弟俩也都不会再提起此事了。不过,我如今才明白,皇兄与我之所以依旧兄弟情深,是因为我们都无愧于心。可娘你一直提心吊胆……许是因为你心虚罢。”说到此,朱祐杬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本来以为,我确实是万贵妃推上去的无辜棋子,但眼下却觉得,也许我并没有那么无辜了。”
说实话,当年他曾经心底窃喜过,自己竟然有机会成为东宫太子,日后问鼎帝位。或许他也暗自洋洋得意过,觉得自己的运道不错。但自从废太子之事结束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不该属于他的,终归不会属于他,而他也不必挂念着,安安心心做亲王也就是了。可他却没想过,也许他并不仅仅只是“运道好”而已。
听了他的话,邵太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便听朱祐杬继续道:“我确实该离开京城,不然,你的心结便始终无法解开。而且,即使我甚么心思也没有,也觉得愧对皇兄。”说罢,他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邵太妃软倒在榻上,默默地流着泪,想起了当年之事。即使眼下正在为当初所为付出代价,即使如今受到了儿子的指责,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顺势而为是错么?眼看着一步登天的际遇就在眼前,谁不会立即紧紧抓住呢?后宫之中,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继承大统?谁不希望自己翻身成为睥睨众人的主子?
不,她没有错,她从来都没有错。
错的是时运,错的是天命。错的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万贵妃一败涂地,却帮不上任何忙。错的是她到底不受宠,无法趁势推动大局,落到最终只能让自己委曲求全,佯装一切都并未发生过。错的是她只能一退再退,仍是须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母子分离的痛苦。
************
坤宁宫右侧的第一间庑房内,云安正在仔细地做一顶虎头帽,门倏然吱呀一声响了。她抬首望去,便见郑金莲颇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外,忙起身招呼道:“这是甚么风将你给吹来了?快进来,坐在我身边烤烤火。”
“今天我正好得空,所以来看看姐姐。”郑金莲道,神情稍稍自如了些,“本想着先悄悄打听姐姐今日是否有闲暇,却不想半路遇上了沈尚仪。她说你眼下不当值,应当在右一的庑房里歇着。”
“是,我已经换到这间庑房中暂时住着了。”云安笑道,指了指屏风后的内室,“不仅仅是我,沈尚仪也住在此处。对面左一的庑房是肖尚宫所住之处,都离坤宁宫更近些,方便随时听候娘娘传唤。”
“姐姐如今一定深得皇后娘娘信任,不然娘娘也不会让姐姐与沈尚仪同住了。说不得,姐姐以后便是下一位沈尚仪呢。”郑金莲道,“以前咱们服侍谈宫医的时候,还说过日后想住在左一间或者右一间里呢。”
“是啊,那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如今竟然能过着这样的日子。”云安道,一语双关。
郑金莲自然不会理解她究竟是何意,只当她心有感慨,便瞥向她手中正在绣的虎头帽:“哎唷,这帽子可绣得真精致,老虎活灵活现的。这应该是给小皇子绣的罢?姐姐可真是费心思啊。”
“在娘娘身边服侍,不多费心思怎么能成?”云安将虎头帽放在旁边的绣篮里,特意翻出两只精致小巧的虎头鞋给她瞧,“即便我不做,也有别人做。这可是在娘娘跟前露脸的好机会,自然须得抓住。你是不知道,如今万岁爷和娘娘眼里只有小皇子。若想取悦娘娘,必定须得先顾着小皇子。”
“姐姐能得皇后娘娘看重,也不是没有缘由的。”郑金莲闻言叹道,“我在太后娘娘身边,却怎么都难得到她老人家的信任。唉,不过,她身边的亲信女官都将我当成后辈仔细教着,我过得倒也并不拘束。”
“这不是挺好的么?”云安笑道,“每位主子的性情不同,待咱们这些奴婢的态度自然也不同。所幸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很仁慈,咱们俩的运道可都是难得的好。”
郑金莲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可姐姐……我仔细地想过了,太后娘娘待我再好,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mua,过渡章~
————————
大家放心,邵氏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就是想太多,没事也给自己找事,自己吓自己╮(╯▽╰)╭
至于金莲,大家往下看就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