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后娘娘因何怀疑纪氏兄弟是冒认者?”
“我首先怀疑的是蔡用, 而后才是纪氏兄弟。当初派蔡用去广西, 李广去广东, 便是因为我觉得此人满口油滑之语,瞧着并不像是做实事之人,不可将如此重要之事完全托付给他。果然,他只用了三四个月便寻见了纪氏兄弟, 未免太巧合了。我疑心他为了贪功,并没有仔细彻查纪氏兄弟的来历, 匆匆忙忙地便回来复命了。若非如此, 他怎么会将前往广东寻访的李广抛在肇庆府, 紧赶慢赶地带着纪氏兄弟快马回京?”
怀恩神色平静地回道:“恕老奴逾越, 皇后娘娘的怀疑其实并没有多少根据。性情油滑之人, 未必不是身具实干才能之辈。有些人能做八分事,偏偏喜欢夸口为十二分。这样的人,或许比之那些能做九分事, 谦逊自持的君子逊色一些。但比起那些闷头干活却只能做两分事之人,却是能干多了。”
张清皎若有所悟,微微颔首:“戴先生说得是。能干之人各有各的性情,不能只以初次见面的印象便评判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证据,我的怀疑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偏见罢了。或许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巧合,不必蔡用耗费多少功夫, 便发现了孝穆太后的亲眷呢?他想独占这个大功劳,不愿被李广抢功,又何错之有?”
“可惜, 那纪氏兄弟身上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反倒是印证了我的怀疑。说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出身贫苦,没有见过甚么世面。可短短一个多月内,他们便收受贿赂、大肆挥霍、/逼/淫/奴婢……种种恶行,哪里像是来自边陲的穷苦农人所为?”
怀恩目光温和了几分,接道:“娘娘尚且年轻,或许觉得农人往往都是质朴无华的老实人。但其实并非如此,甚么人里头都有好人,也有恶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指的便是那种身在边陲未曾开化的民众。许多乍然富贵之辈往往更容易暴露出丑态——或许纪氏兄弟的秉性本来便并非良人,只是贫苦时为了果腹无力作恶而已。如今有了荣华富贵之后,他们便肆无忌惮,再也无须顾忌甚么了。”
张清皎隐约觉得,他并不是在一条条反驳她,而是在借机提点她。仔细想想,她的逻辑也确实有破绽,够不上真正的推理。于是,她正色点头道:“戴先生所言甚有道理,是我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本性为恶者,在乍然得势的时候,确实不会再掩饰自己。但纪氏兄弟却不仅仅是恶人,东厂的番子曾听他们酒醉的时候提起了一些事。虽仅仅是只言片语,但也能够断定,他们应该是冒认的。而且,他们还提起了另一名冒认者。”
怀恩肃然道:“若果真如此,平乐府贺县官民的说辞便不足采信。也许他们都是为了贪图功劳,所以才匆匆忙忙举荐了纪氏兄弟二人前来冒认。”
“说来,戴先生为何怀疑纪氏兄弟?”张清皎问。
“因为万岁爷召见二人,问起孝穆太后之事时,他们目光闪烁,神色间有异状。老奴年纪大了,见过许多形形色色之人,对于真真假假已能分辨得/八/九/不离十。更何况,他们的说辞看似毫无破绽,却更像是事先串了词。细究起来,这些说辞里也有不少漏洞,并不是能以年代久远、记性不好为借口便能掩饰的。”怀恩沉声回道。
“而且,他们对人情世故太过了解,在能收受贿赂之前便懂得以金银财宝收买讨好蔡用。用惯了这般手段,确实不像是一直过着苦日子的农人。东厂番子所得的消息,陈准也择取了一些告诉了老奴。故而,老奴最终确定他们是冒认者的证据与娘娘大致相同。”
“那戴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张清皎又问。
“老奴听凭皇后娘娘差遣。”怀恩微微含笑道。他神色间虽很是恭谨,但张清皎却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对初显能力的晚辈满是宽容与肯定,仿佛满怀期待却又时刻都准备着默默地支持晚辈成长的家长。
或许,方才那些问题便是他对她的试探?是他给她出的考题?她给出了合适的答案,通过了这场测试,所以这位曾经对她尊敬却并不亲近的老人才会渐渐转变了态度?如此说来,从眼下开始,他们应当算是真正开始互相信任了罢?
想到此,张清皎轻轻勾起唇角,眉眼间的笑意也更显得亲和随意:“既如此,那我便说说接下来的安排罢。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揭露纪氏兄弟冒认皇亲的事实。但我们目前所收集的证据并不算齐全,因此不能由我们来揭破他们。而是须得让了解底细的人进京,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纪氏兄弟进京之时,我便让竹楼先生给李广写了信,让他暂时放下连山县之事,去隔壁的贺县仔细查访纪氏兄弟的底细。相信李广迟早能找出证据来,证实这两兄弟是冒认之辈。不过,最近眼见着纪氏兄弟如此气焰嚣张,欺瞒万岁爷,坏纪家的名声,我的耐性也已经被他们消磨干净了。所以,我想兵行险着——”
怀恩微微眯起眼:“皇后娘娘想行甚么险着?”
“以毒攻毒。”张清皎淡淡地道,“纪氏兄弟不是在酒后吐真言,透露当地还另有冒认孝穆太后亲眷者么?此人眼见着纪氏兄弟得了荣华富贵,想必心里应当很不好受罢。”只要是心有贪欲者,心里必定不可能平衡:凭什么都是冒认者,纪氏兄弟能进京封官,风风光光,他却不行呢?都是冒认者,谁也不比谁更理直气壮,为何得到富贵荣华的不是他呢?
“只要稍加鼓动,此人必定抑制不住内心的嫉妒与贪婪,定会跳出来指认纪氏兄弟是假,自己才是真。纪氏兄弟哪里容他坏他们的事,一定会反击他是假,他们才是真。”所谓狗咬狗一嘴毛,这些人又不是什么久经风雨的老狐狸,急得跳脚的时候,哪里还记得自己都撒过什么样的谎言?
“惶急之下,他们便会暴露出各种破绽。万岁爷也绝不会容忍他们互相攻击,将认皇亲之事当做儿戏,定然会着人仔细调查,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信任他们、关怀他们。到得那时候,我们再将自己的怀疑对万岁爷和盘托出,让李广收集证据,将这些冒认者都处置干净。”
怀恩思索片刻,点点头:“老奴觉得,皇后娘娘此计可行。既能处置纪氏兄弟,还能处理其他冒认者。最为重要的便是,万岁爷以后应该会更冷静地对待孝穆太后的亲眷之事。不过,想来若是知道真相,万岁爷定然会很伤心罢。”
“当初我没有在开始怀疑纪氏兄弟的时候便告诉万岁爷,便是不想让他在最高兴的时候,猛然受到伤害。”张清皎低声道。一瞬间从天堂跌到地狱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所以她才选择了隐瞒。相信怀恩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才并未及时禀报。“也不希望因着我不够谨慎,贸然判定他们是假,反倒让万岁爷虚惊一场。”
“眼下,万岁爷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相信再过一段时日,等到言官频繁弹劾纪氏兄弟做不法事的时候,他对他们的怜惜定然也会因他们各种胡作非为而减少。待到冒认之事揭露,他应该便能接受现实了……长痛不如短痛,冒认宗亲之事应该趁此机会彻底解决才是。否则,日后必定会遗患无穷。”
“娘娘说得是。”怀恩轻叹一声,“不过,到得那时候,还请娘娘好生宽慰万岁爷。寻访不着孝穆太后的亲眷亦无妨,太后娘娘地下有灵,定然也不会怨怪的。若是被恶人冒认了,败坏了纪氏的名声,才是给孝穆太后抹黑。”
“万岁爷只是希望能通过封赏纪家好好补偿孝穆太后罢了。于他而言,照顾纪家人也不仅仅是满足孝穆太后的遗愿,更像是补偿自己未能亲自奉养孝顺娘亲的遗憾。因此,他才会如此高兴,才会对纪氏兄弟深信不疑。”张清皎垂下眼,“归根结底,不过是移情罢了。”
这样的移情,都源于朱祐樘对母爱的渴望与珍视,也源于他对于纪太后之死的愧疚与痛苦。这是他心底深处的伤痕,是不可能轻易彻底平复的。若是能够,张清皎也希望他能通过照顾母家的亲眷,缓缓地治愈心底的陈伤。但很遗憾,这一回寻亲非但不能治愈他,反倒极有可能再度伤害他。
“有娘娘照顾万岁爷,老奴也能放心了。”怀恩微微一笑,“只是不知,老奴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些甚么,才能帮得上娘娘的忙?”
“言官的弹劾,万岁爷对纪氏兄弟的印象,冒认者相争之事该如何解决,派谁解决等等,都需要戴先生随时向万岁爷进言。”张清皎道,“若是戴先生能劝司礼监的伴伴们一同行事,此事便有十成把握了。”
“老奴明白了,皇后娘娘尽管放心。”怀恩道,起身告退了。
张清皎又望向旁边静立的戴义、肖尚宫与沈尚仪:“竹楼先生,须得烦劳你再给李广写一封信,让他找到当地的冒认者。既然已经出头冒认皇亲,此人应该不难寻。不过,他不能自己出面劝那人进京,必须暗中行事。于他而言,最为紧要的依旧是掌握冒认者的证据,寻访孝穆太后真正的亲眷。”
“老奴明白。”戴义躬身行礼。
“肖尚宫,可有法子将纪氏兄弟的恶行传遍京师?一则让人不敢与他们结亲,不可让他们再祸害更多的无辜之人。二则若是传得沸沸扬扬,言官必定不可能坐视不管。即使他们再炙手可热,言官也不会笔下留情。”
“臣这便与沈尚仪仔细商量。”肖尚宫应道,与沈尚仪对视一眼。
“诸位,我想借你们之力,好好地护着万岁爷。”提起自家皇帝陛下,皇后娘娘的神情变得格外温柔,所说的话却带着足以令人战栗的沉郁,“万岁爷是我的逆鳞,必须让那些胆敢欺瞒他蒙骗他的人都付出代价,方能平息我心头之怒。”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通过高审了
从今天开始准点19:00更新
再也不拖到最后一刻啦!!
ps.护短的皇后娘娘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