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今已经是深夜时分, 朱祐樘却并没有任何睡意。许是睡了整整一下午的缘故, 张清皎离开后, 他依旧精神奕奕。将今日那些紧急的奏折都处理完后,他本想看看剩下那些不算紧要的折子,萧敬与何鼎却都跪下来劝谏。无奈之下,他只能答应好好歇息。
然而, 睡意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闭上眼后, 他的思维依旧很是活跃。时而想到御案上堆积起来的奏折, 时而又不免想到他的皇后。尽管他们发生了争吵, 他失望地发现她对他并没有那么信任, 但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情意。
她是此世之中最关爱他的人, 亦是他唯一能够全身心信任的人。不过,人与人的性情经历完全不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如他, 遇到两情相悦的她,便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献出所有他能够付出的一切;如她,明明对他情深意重,却依旧有所保留,不敢将自己全然托付给他。
其实, 他们俩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存在。他刚开始并未意识到,后来却从她与家人之间的相处中瞧出了端倪。唯有信任才能打破彼此的距离,但距离却偏偏又催生了不信任。幸而, 经过这一次争吵之后,他们俩的距离总算是缩短了许多——只从自称便可知晓,她正在为此而努力。
不过,他其实并不满足于现状。他还渴望能得到更多,更多。
倏然,朱祐樘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缓缓接近。这并不是萧敬或者何鼎的步伐,而是来自于他无比熟悉的她。果然,下一瞬,床帐被轻轻地拨开了,淡淡的香味从立在床前的曼妙身影身上传来。她背对着昏暗的烛光,他微微张开眼,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似乎是确定了他呼吸平稳,床帐便被慢慢地放了下去。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朱祐樘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张清皎睁大眼睛轻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被他拉进了怀里,倒在了温暖的锦被上。
借着黯淡的光,皇帝陛下注视着怀中的皇后,微微勾起唇:“不是让你回去歇息么?怎么趁着我‘睡着’,又悄悄地过来了?”
“万岁爷还病着,我哪里能睡得着?”皇后娘娘娇嗔道,“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来乾清宫侍疾了。而且,我可不是‘悄悄’过来的,而是光明正大过来的。萧伴伴、何鼎、肖尚宫、沈尚仪都在外头守着呢。”
“你自作主张地过来侍疾,可经过了我的允许?”皇帝陛下挑起眉,说话间仿佛并不认可,语气却柔软得如同暖阳一般温煦,“罢了,准你侍疾,却不许坐在旁边照顾我,还是陪我一起躺着罢。”
黑暗里,皇后娘娘脸上浮起了绯红之色,却无人能瞧见。随后,明黄色绣九龙云纹的床帐轻轻地动了动,一双精致的绣鞋落在了外头。肖尚宫与沈尚仪见了,立即心照不宣地将寝间的帷帐都拉上。萧敬和何鼎也知道两位主子的习惯,只留了何鼎轮值,萧敬带着其余人等退到了庑房。
朱祐樘抱着怀中温暖的身躯,将脸庞轻轻地贴在她的发鬓上,轻声道:“我们往后别再争吵了,可好?”尽管当时是他自己转身走出了坤宁宫,但那一刻他无比希望她能开口挽留他。只可惜,她并没有说话,于是没有台阶可下的他只能去乾清宫。
“好,我也不喜欢争吵。”张清皎低低地回道,本能地意识到他想与她沟通什么,觉得有些紧张。不过,在感觉到身后怀抱的温度后,她的眉头缓缓地松开,浑身渐渐恢复了放松的状态——
不是已经决定顺其自然,坦诚相待了么?无论他问什么,她只管认真地回答便是。既然知道他的为人品性,尝试着信任他又何妨呢?难不成,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不值得一次尝试么?就算尝试失败了又何妨?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们定然还能是家人。
“是我将你逼得太紧了,是我太过心急了。你入宫后,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我,还有许多艰难险阻与压力。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便放下所有的防备,全身心地依赖我,将我当成家人一样?”朱祐樘喟叹一声,“都怪我太急切了……看到你与父母弟弟那般自在地相处,与我在一起时却多少有些生疏,我心里又羡慕又难熬。”
“……”张清皎回忆起当时,试探着问,“万岁爷都看到甚么了?”
闻言,朱祐樘仿佛察觉了她的微妙心情,低声笑起来,起伏的胸膛里似乎带着回响:“看到了与往常完全不同的你,无比鲜活的你。你许是并未发现,你待我,待其他人,与待家人全然是不同的模样。我本以为我们已经很亲近了,只是稍有些距离感罢了。但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有距离感便意味着我们根本从未真正亲近过。你在我跟前,从未真正展露过最真实的自己。”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很有耐心的人?我曾经也这样以为,觉得自己耐性十足,便是等着你慢慢地亲近我也无妨。但我对你的情意却等不得,它没有任何耐性,它只想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它甚至贪婪地想得到更多……”
张清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甚么?怕我么?我很可怕?嗯?”皇帝陛下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他一向觉得自己脾性不错,宽容又大度,想不到心上人竟然会觉得他“可怕”?
“万岁爷当然不可怕。”张清皎摇了摇首,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注视着他的眼睛:“只是我害怕万岁爷察觉真正的我之后,便会失望,甚至会厌恶我。真正的我,与明面上的我并不相同。选太子妃的时候,想来长辈们应该都觉得我很温柔,所以才选中了我,万岁爷或许也这么觉得罢……”
朱祐樘怔了怔,想起了那张第一眼便觉得合眼缘的画像:“或许是罢。头一次见到你的画像,我便觉得有些眼熟,觉得你是像我娘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让我很想好好疼惜你。真正见到你之后,我也觉得,温柔内敛而又稳重的你确实更适合我。”
“但我并不仅仅只有温柔的一面。”张清皎轻声道,“我还会强势,我还会谨慎,我还时不时有些天马行空,随性得很。可首次相见的人总是很容易误会,大抵是因为我生着一张柔弱可怜的脸罢。”
“在娘家的时候便是如此,因着我的容貌,姊妹们一直觉得我性情温良,似是有些任人欺凌。但其实我只是觉得她们的小顽笑无伤大雅,没有必要与她们计较罢了。若是真有人欺上门来,我也绝不会软弱,必定会反击。”
“选妃的时候,便已经初露端倪了。”朱祐樘勾起唇角,“你以为平时的你隐瞒得很好么?其实,你根本无法每时每刻都将真实的自己掩藏住。时不时地,你便会像一只乌龟一样探出脑袋来,将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随后又赶紧缩回去。”
对于这样的比喻,张清皎有些无言以对:“那……万岁爷不觉得……我很多变么?”
朱祐樘笑道:“不觉得。反而觉得你像是宝藏,只要我细心,便随时都能发现惊喜。而且,与你相处的时日越长,便知道你其实谁也不像。尽管你与娘亲一样外柔内刚,但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全然不同的、可亲可敬的女子。”
他的称赞,让张清皎心底不禁涌出了暖流:“万岁爷见到我与家人相处的场景,是不是觉得,我与父母弟弟很是亲近,彼此依靠,互相信任?我尊重爹爹与娘亲,也爱护弟弟。他们亦对我充满了信赖,更因着我的地位,所以都对我言听计从,绝不会违背我的安排?”
“嗯,你们张家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和睦的家庭。一家人之间互相维护与关怀的感觉,与宫中的生疏淡漠全然不同。你的地位,其实也并没有改变你们的感情。我渴望这样的家人,希望你能像待他们一样待我。或许,这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但我们家也不是最初便是如此的。曾经,我们也一度四分五裂。娘亲莽撞,时常不讲道理;弟弟被宠坏了,总是闯祸,满脑袋的歪理邪说;爹爹一心科举却数年无寸进,一度绝望。那时候,我发现,无论我再如何温柔,也无法改变他们,改变家里的现状。于是,我便只能强硬起来,只能让自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否则,家将不家,亲人们也会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朱祐樘怔住了,揽住她的腰,仿佛无言的鼓励。
张清皎轻声道:“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意识到,唯有自己才最值得依靠,唯有相信自己的能力才能改变现状。尤其是出嫁之后,离开了爹娘亲人的支持与爱护,唯有依靠自己才能过得好,而不是将虚无缥缈的期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后来被选中为太子妃,我更是既紧张又担忧。我读过史,也听过关于先帝、万氏的各种传言。对我而言,宫廷里都是豺狼虎豹,若是我不谨慎一些、强悍一些,或许片刻间便会被吞得血肉无存。那时候的万岁爷是全然陌生的,尽管是夫君,我却无法判断是不是能够依靠你……”
“如今呢?如今你可觉得我值得依靠?”
“当然。一年前的万岁爷虽步步维艰,却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上天垂青,在我们成婚之前,万氏便暴亡了。一切都已成定局,我相信,只要我们能够忍耐,必定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日。只可惜,在万岁爷最难熬的时候,我没有陪伴在你身边。”
朱祐樘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了吻怀中人柔嫩的脸颊,低声道:“幸好你那时候不在,不然,我险些连自己都没能保住,又如何能保护好你?可是,如今不同了。卿卿,只要是你期望的,我都能为你实现。别怕祖母,更不必怕母后,我会保护好你的。”
“嗯,有了万岁爷这句话,我往后甚么也不怕了。”张清皎弯着唇,笑道。
朱祐樘顿了顿,方问:“那你能否告诉我,你想要甚么?你希望我怎么做,才能真正信任我,将我当成你的家人,对我再无任何防备?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能自由自在地过你想要的日子,无须顾忌任何人、任何事?才能让你每天都能无忧无虑?”
怀里的人似乎有一瞬间的紧张不安,但最终仍是渐渐软化下来:“万岁爷真想听么?”
“想。”
“不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只要我能做到,便不是异想天开。”
“……”沉默片刻,张清皎才一字一字地道,“我心悦你,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长相厮守,此生此世不分离。”这便是她此刻最大的期望,权力、地位、富贵荣华——其余一切在这份感情面前,都不过是陪衬与附属。唯有心灵安稳,唯有无所畏惧,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做更多她想要做的事。
这真是他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好、最令人心荡神驰的话语。
朱祐樘从心底发出了轻柔而又充满怜爱的叹息声,轻轻地捧住她的脸,郑重地道:“好,我答应你。此生此世,只你我相守。你是我的皇后,我唯一的妻,我也只属于你一人。我向列祖列宗发誓,除了你我之外,后宫中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修完了……
_(:3∠)_,大肥章,大家就原谅我只有一更吧~
ps.似乎是皇后娘娘先表白的?嗯,主动的人握有主动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