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朱祐樘和张清皎去了一趟小院, 发现怀恩与覃吉的心态都很稳定。本以为两人都很难静下心来休养, 却不想他们俩正在笑呵呵地下棋饮茶。棋局厮杀正酣,旁边茶香袅袅,看上去宛如两位享受退休生活的普通老人。
“万岁爷、皇后娘娘安心罢,老奴已经劝过戴先生了。他也想通了, 若是身体没有痊愈,便一直在此处住着, 安心静养。司礼监没了他, 暂时也乱不了。内书堂没了老奴, 也有人教那群小东西认字。想明白之后, 老奴心里也松快了。”覃吉道。
“覃老先生性情比老奴豁达, 老奴尚有许多需要改正之处。”怀恩道,眉间也不再总是紧紧锁住,“与覃老先生同住, 彼此作陪,不仅能静养,也能互相解闷,说不得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闻言,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不禁放心许多,让人在院子的正房里塞满了好药材, 这才离开。穿过宫内苑的时候,远远隐约传来几句话,并非官话, 而是带着口音的乡音。张清皎侧耳细听,示意正要前去查看情况的宫正暂且退下。
“万岁爷,能听出这是何地的乡音么?”
“我只能分出南北人说官话的口音不同,但具体是何处却是分辨不出。”他的先生们便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说官话的口音都有差异。年幼的时候,口音重的他甚至都听不懂。而今先生们的官话水平提升了,他听口音的水平也提升了。可一旦遇上从岭南或者闽东之地来的官员启奏,他却依然听着有些费力。
“臣妾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兴许能找见娘的故乡!”张清皎蹙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眼眸倏然亮了起来。朱祐樘怔了怔,随即也想到了她的言下之意,脸上立时浮起了些许惊喜:“说说看?”
张清皎牵住他的手,往坤宁宫而去:“娘是南人,出自粤东或粤西之地。臣妾听说,那里即使是相隔十里,也未必同音,僮人、瑶人与汉人说的话更是完全不同。尽管娘自幼颠沛流离,记不得亲人的名讳与故乡在何处,但或许记得年幼的时候听见的几句乡音。若是娘在瑶人处寄居不久,口音也未必会有甚么改变。”
“换而言之,若是万岁爷曾记得娘说过的故乡话,或是记得她说话时的口音,我们再让宫里出自粤西粤东之地的宫人与太监来辨认,也许就能大致确定地域范围。便是万岁爷记不得,那些曾与娘相交的人或许也会依稀有印象。”
“我记得……”记忆深处,数句温和却不知其意的语句渐渐浮现出来。伴随着记忆出现的,是或焦急或无奈或喜悦的母亲。原来,母亲情绪激动的时候,偶尔脱口而出的那些,便是烙印在她骨子里的乡音……
朱祐樘艰涩地学了一句最简单的,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张清皎没有听过这种语言,只觉得像是东南亚的话,更是不解其意:“万岁爷先想想,莫要着急。明日我们便唤了粤东粤西的人前来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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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帝后便陆续接见了来自粤西与粤东的宫人与内官。陈准也将几位当年与孝穆太后走得近的人从东厂里带了过来。通过乡音的反复辨别,以及曾经听孝穆太后描述过家乡的人提供的消息,初步确认有两个地方可供寻访——其一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其二是广西平乐府贺县。
孝穆太后曾经对人自称来自于广西平乐府贺县,但说话口音却颇似连山县人,且她也知道自己幼时父母双亡,乃是养父母抚养长大的。而连山县与贺县相邻,相距不过百余里。若是她幼时被养父母从连山县带到贺县抚养,也算是合情合理。相反,若是她在养父母身边待得久了,有了口音,倒是记得自己是贺县人,幼时是从贺县迁往连山县,亦是说得通的。
确定目的地后,剩下的便是决定派遣何人前去广西与广东了。当然,最合适的就是派遣来自于当地的太监负责。他们通晓当地的话,寻访的时候也不容易受人蒙蔽,应该更容易访出真正的太后亲眷。
通过层层选拔,一个名唤蔡用的太监被推选出来。此人平日办差算是尽职尽责,而且比其他来自粤东粤西的太监官职更高一些,显然较为合适。朱祐樘将此人唤到跟前,细细叮嘱道:“寻访事关朕的母族,不可轻忽。朕会着当地的文武官员与镇守太监和你一起商议,务必仔细询问。”
“万岁爷尽管放心,奴婢必不会辜负万岁爷交托的重任!”蔡用利索地跪下来叩首。
等他告退后,张清皎道:“此人瞧着倒是很能干。不过,臣妾觉得,如此重要的事,单派一人去两地寻访,怕是有些不够?”她只是习惯性地觉得担心而已。成化年间,汪直、尚铭、梁芳等人横行宫中,贪污受贿,互相倾轧,风气极为污糟不正。因此,除了几位大珰以及身边服侍的太监们之外,她很难对其他陌生的太监产生信任。
当然,这样的话,她无法直白地说出口,否则便是与司礼监以外的所有太监对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委婉地提出自己的疑虑:“不如再派一人,分别负责连山县与贺县。如此,他们寻访的速度也会快些,许是能让万岁爷尽早放下心来。”
“其他人都不太合适,不及这蔡用能干。”朱祐樘觉得她所言确实也有道理,“你我身边倒都是能干的,但我们却轻易离不开他们,也不能不分轻重缓急。”除了养病的怀恩、覃吉之外,萧敬、戴义、王献等等,哪一个不是能干的?但此时若是将他们派出去,司礼监、坤宁宫、御马监岂不是无人可用?恐怕没有多久便会乱套。
“万岁爷怎么忘了?臣妾身边还有个机灵人啊。”张清皎抿唇笑了起来,瞥向旁边侍立的李广,“虽然他不是粤东粤西出身的,但寻访这种事大概也难不倒他。而且,论起尽心尽力来,他定然半点也不逊色于那蔡用。”
李广一个激灵,忙不迭地跪下来叩首:“奴婢愿为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分忧!”
朱祐樘端详着他,笑道:“你入宫之后,恐怕还没有出过京罢?一去便是三千里之外,还是瑶人僮人那样的土人之地,且不说究竟能否顺利适应,也不知你的机灵劲儿还能发挥出几成来。”
“三千里算甚么?便是此去万里,奴婢也愿意!”李广忙道。他素来野心勃勃,认为自己缺的便是在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跟前表现的机会。如今,皇后娘娘给他的天赐良机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不紧紧抓住呢?——这可是寻访孝穆太后的亲眷,是万岁爷心心念念的事!若是差事不但办成了,还办得漂亮,何愁不能再上一层楼?
“好,好。”朱祐樘点点头,“那你便去罢。”
趁着皇帝陛下命人拟旨的时候,张清皎将李广唤到跟前,嘱咐道:“若不是我也觉着这件差事十分紧要,便不会想到你了。你与何鼎都是自幼跟在万岁爷身边的,与万岁爷的情分深厚。如今他平日里须得服侍万岁爷,实在是走不开,由你来替万岁爷分忧,万岁爷与我才能真正放心。”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此事是万岁爷的心愿,奴婢一定不会辜负万岁爷与娘娘的期望,会漂漂亮亮地将此事办好!”李广忙表忠心,“自从奴婢来了娘娘身边,娘娘便十分信任奴婢的能力,将许多事都交给奴婢去办,奴婢一直很感激娘娘的看重!”
“你是万岁爷身边的老人了,不看重你,我还能看重谁?”张清皎淡淡一笑,“只不过,我还是须得告诫你一句。若是为了让此事漂漂亮亮地办成,从中弄虚作假,或者敷衍了事,日后查出来欺君之罪,我可不会替你说情。万岁爷与我都只想知道真相,而不是虚伪的搪塞。寻不到便是寻不到,没有便是没有。只要一切如实,你这件差事就是办得好,我自有赏赐,明白了么?”
她虽是带着笑意,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威势却令李广不由得背脊有些发寒。他知道皇后娘娘是在敲打自己,告诫自己绝不许飘飘然自以为是地干出什么错事来,立即满头冷汗地跪地叩首道:“娘娘尽管放心,奴婢绝不会办这种糊涂事!”
“此外,蔡用那头……毕竟不是用熟了的老人。你若是得空,便也注意着些。万万不能让他随意糊弄,蒙骗万岁爷与我,明白了么?”她家相公是个温和的人,少不得便由她来做那个严厉的人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才能恩威并施,镇住底下这群人。
“奴婢明白!”
翌日,朱祐樘便着人宣旨,正式命太监蔡用往广西、太监李广往广东,访取孝穆皇太后的亲属。总镇两广太监韦眷、总督军务巡抚右都御史宋旻、安远侯柳景并分别镇守广东广西的太监以及平乐府和肇庆府当地的官员,都须得协同两人寻访。
在圣旨中,他还细致地指导了众臣该用何等做法行事:如,让两县的耆老村民到官府来,仔细询问等等。如果孝穆皇太后宗支有亲眷尚存,便立刻让他们阖家老小乘船来京城,沿途官员稍作照应。此事事关重大,不许纵容下人徇私,让异姓外族军民人等冒名顶替,也不许以此为由惊扰百姓,应当尽量慎之又慎等等。
然而,便是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他也没有想到,底下人居然还会阳奉阴违——此时此刻的皇帝陛下已经暂时将这件事放下来,在处理政务以及与皇后温馨生活之余,才会偶尔想起此事的进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历史上只派了这个没用的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