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 朱祐樘免去了群臣赐宴, 皇室再度齐聚周太皇太后的仁寿宫。许是年节的喜庆已然渐渐冲淡了低落的情绪, 周太皇太后的兴致也颇为不错,笑道:“听说皇后在宫内苑里布置了一番,着人雕了不少冰灯?”
“回祖母,不过是讨巧之举罢了。孙媳想着, 每年上元扎鳌山固然壮观,但各种式样的宫灯都不过是精巧几分罢了。若是偶尔看看与众不同的冰灯, 或许也颇有趣味呢?”张清皎回道, “只要祖母和母后不嫌弃冰雕成的灯不够精致, 孙媳便很满足了。”
“偶尔瞧上一瞧, 应当也挺别致。至于精致不精致, 那可得瞧过了才知道。呵呵,别担心,无论是否精致都是你的一番心意, 我们都明白。”周太皇太后笑道,扶着重庆大长公主与朱祐樘缓步走出了仁寿宫。
张清皎搀着王太后,便听她轻轻一笑:“原本母后并没有赏灯的心思,只是听说今年的灯与众不同,这才有了些兴味。能勾起她的兴趣,你这番辛苦便没有白费。更何况, 那群小的一直念叨着呢,他们可都期待得很。”
“有母后的宽慰,儿臣心里便好受多了。其实, 儿臣这段时日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就怕将这件事办砸了。”张清皎道。
仔细论起来,她比谁都更满意这一次的上元之夜。要知道,粗略看过去年的账务后,她简直要被宫里的花费惊呆了。且不提别的,每扎起一座壮丽的鳌山,便至少须得费万金之数。仅仅只是每年的上元观灯,就能莫名地烧掉数万金。而改用冰灯后,不过是就近挖了些太液池的冰而已,又经济又实惠,性价比不能更高了。
当然,皇家的奢侈与排场,在某些重要的场合是必不可少的。今年较为特殊,丧期刚过,故而一切从简,她才能做些适当的变通。若是明年再用冰灯,便不合适了。不过,离明年上元还有一整年呢,她迟早会想出开源节流的法子来。
一行人登上舆轿,来到宫内苑附近下轿。甫往宫内苑望去,众人便怔了怔——
晶莹剔透的冰灯巧妙地镶嵌在路旁与假山石中,或精巧或简单,与周围的景物浑然一体。朦胧而清冷的灯光与旁边覆盖着皑皑白雪的亭台楼阁相衬,映照着点缀其中的玉树琼枝,竟令整座宫内苑仿佛九霄降下的天上宫阙一般。虽少了几分喜庆热闹,却别有一种清静出尘的情致。
周太后四处望了望,慈爱地望向张清皎,笑道:“确实布置得不错。颇有些似那些文人士子常常称颂的场景,倒教我也想起了道家大师们提起的洞天福地了。”
“灯也漂亮。”王太后接道,“虽只用了冰,但雕成各种形状镶嵌在景物里,反倒是颇为融洽。细细一看,雕工也是颇为了得,显见是费了不少心思。以我看,竟像是重建了一次宫内苑似的,倒让我们禁不住要四处走一走,看看与往日相比,究竟有何不同了。”
张清皎却是知道,能有这样的视觉效果,确实都是讨巧。灯光对于夜景的修饰自然非比寻常,暖光与冷光带给人的感觉也全然不同。以前的宫内苑用各种精巧灯笼装饰着,必定也是美不胜收的。眼下只是换了一种光感,换了朦朦胧胧的效果,让大家看个新鲜罢了。
众人缓步徜徉在景致当中,不知不觉间便都放松了许多。上元之夜,本便是玩乐的时候,再多的复杂心事也该暂时放下,再矛盾的心思也该暂时歇了。一年之中,好不容易才能松快松快这么几天,又何必再多想多思呢?
也不知什么时候,张清皎发现,小家伙们都下意识地往她身边凑过来。基于冰场游戏的积累,他们已经很是相熟了,每一张小脸上都是笑容与热切,充满了亲近感。
这个问:“皇嫂之前不是答应我,做一个合我属相的冰灯,立在我的院子里么?甚么时候能做好?我想邀兄弟姐妹们都去看!”五六岁的孩子,只关心生肖动物也是很正常的,能想到邀请兄弟姐妹们同乐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个说:“皇嫂,一盏灯不好看,能不能给我多做几盏?我想在我院子里的小路两旁都放上小冰灯,朦朦胧胧地照亮,一路慢慢地走过去,一定很漂亮!!”六七岁的孩子,竟然想到了如何布置院子,可见是有审美天赋的,应当鼓励!
还有小家伙担心起了太液池的水:“皇嫂,做了这么多冰灯,太液池是不是被挖空了?开春之后,池子里没有水可怎么是好?咱们过端午的时候还能不能看龙舟竞渡?”这算是有超前意识的罢?能从冰灯想到太液池的水,这联想能力也是很出众的。
“好,好,好。只要是我答应的,便迟早会兑现,放心罢。”尽管有作为长姐的充足经验,皇后娘娘却也没有过这么多弟弟妹妹,只得都囫囵着点点头,“不仅有冰灯,往年的花灯也有,你们回去便能瞧见。”
偌大的宫廷,总该挂些绚丽精致的宫灯装点上元夜。顺便给他们多做些用金银玉巧妙装饰的灯,也算是给小家伙们的玩具了。虽然受宠的皇子们不缺这些,但新鲜两日确实无妨。对于常年受到忽视的皇女们而言,这也是不错的礼物。
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笑声,朱祐樘回首看去,眉眼里皆是温柔。周太皇太后也瞥了一眼:“皇后倒是很有孩子缘,照顾皇弟皇妹们也很尽心,耐性也足。像她这样的年纪,算是颇为难得了。”
“长兄与长嫂,可不是正该如此么?”重庆大长公主笑吟吟地道,“听说皇后家里有两个弟弟,以前应该也是时常照料他们的。一个是长兄,一个是长姐,可见,咱们皇帝与皇后可真是有缘呢。”
闻言,朱祐樘勾起了唇角。周太皇太后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道:“确实是有缘。只是不知,我甚么时候才能见着小曾孙。唉,我年纪大了,甚么也不缺,记挂着的也只有儿孙满堂了。”
重庆大长公主怔了怔,忽然觉得眼下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沉默着没有再接话。
“祖母放心。”朱祐樘垂下眼,低声应道,“迟早都会有的。而且,祖母的年纪可不算大,还年轻着呢,定然能一直指点孙儿,陪伴在孙儿旁边。”
“老喽……”周太皇太后悠悠道,“只想清静清静,过着含饴弄孙的日子。罢了,罢了,你尚且年轻,我也不会总提起这些。你只需知晓,我一直满心替你担忧、替你着想,便足够了。”她是祖母,不是母亲,隔着辈,暂时也不必明言、不必直语,只需让孙儿知道自己的态度就足矣。
朱祐樘颔首道:“祖母的慈爱之心,孙儿一直很清楚。”自成婚之后,他一直都很明白,子嗣之事迟早会被提起来。无论是朝廷诸臣,还是祖母与母后,都不可能轻忽他的子嗣。但那又如何呢?他们尚且年轻,不必焦急。
父皇在年近三十的时候,才得知有他的存在。那时候宫里宫外不也有许多人忧心忡忡,却无法改变现实么?等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再来关心他的子嗣问题也不迟。
************
周太皇太后的这番话,朱祐樘并未告诉张清皎。他不想让自家皇后感觉到沉甸甸的压力,因子嗣而焦急,反倒是失了平常心。他当然不会知道,张清皎早便听过这样的话,连充实东西六宫之类的言语也听到了许多次。
不过,毕竟这些都仅仅只是言语,尚未变成现实。所以,皇后娘娘并没有为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而焦躁不安,反倒是淡定地开始接手宫务。等到过完上元节的休沐,皇帝陛下照常御门听政的时候,她便接连召见了六局一司的所有女官。
六局一司,由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宫局与宫正司组成。
尚宫局,职责为导引中宫,凡六尚事物出纳文籍皆印署之。顾名思义,尚宫局负责六尚的管理,相当于皇后身边的“司礼监”与“内阁”,同时也有部分“六部”的职务。整个尚宫局一共有五十八人,是六局一司里人数最多的部门,也是最重要的部门。
尚宫亦是六局之中级别最高、权位最重的女官,必须由皇后的亲信担任,才能便于皇后掌控宫务。如果连尚宫都不是皇后的人,那皇后便谈不上主持宫务了。
王太后当年好歹握住了尚宫局与尚仪局,才算是勉强掌住了宫务。但就算是如此,万贵妃也依然嚣张跋扈,完全不将宫规放在眼里。但退一步来说,如果连尚宫局都没有握住,王太后大概也只能任人宰割了。就算再能容忍,说不定也躲不过各种风霜刀剑。
尚宫局下设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
司记掌宫内诸司簿书,出入录目,番署加印,然后授行。简单地说就是文书管理,六尚所有的文书都需要进行记录、审核、盖印、付行。它行使的也就是目前“司礼监”与“内阁”的职能,毕竟审核与盖印都干系重大。
司言掌宣传奏启,比如传达皇后的懿旨以及后宫上禀皇后的奏启等。它行使的也是部分“司礼监”的职能,简而言之,就是上传下达。司言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后的意志,也不容许出差错。
司簿,掌管宫人名籍与廪赐,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人力资源部门。所谓的宫人,主要是女官、女史与宫女,足足有上万人。除此之外,宫人的职务进阶也都归它管理。无论是进阶到女史女官还是妃嫔,都各有份例。
司闱,掌管宫闱管钥之事,也就是后宫各门的锁钥,看管门禁。看似不过是后世的保安或者总务部门之一,但其实对于内禁的掌控非常重要。毕竟,在皇宫里,安全与宫妃的名节都是最紧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