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日, 周太皇太后一直在筹备佛堂之事。好不容易遴选出了英华殿略作修缮, 又忙着从京中名寺里请回了大日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等佛菩萨。等她分出神来关注朝堂诸事的时候, 便听闻万安、尹直已经颇为狼狈地告老还乡,李孜省也死在了诏狱中。
她沉默良久,皱眉问身边的女官:“皇帝待旧臣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万首辅、尹阁老虽说多少德行有亏,但毕竟是先帝留给他的重臣。这才过了几个月, 就将他们都赶出了朝廷?多少也给他们留些颜面罢,毕竟都是先帝时期的旧人……”
女官哪里敢回话, 只唯唯诺诺地附和了几句。周太皇太后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便趁着王太后与张清皎前来向她问安的时候, 提起了此事:“你们婆媳二人便不劝一劝他?待旧臣如此苛刻, 这让满朝文武心里怎么想?”
“母后, 儿臣在慈寿宫里躲清静,竟是甚么消息也不曾听见。皇帝过来问安,也从来不提起政事, 只是说些家常。”王太后微微苦笑,“不过,儿臣以为,此事既然已经了结,万首辅和尹阁老也都已经告老还乡了,若是再刻意问起来, 似有些替他们求情之意。皇帝一向仁孝,儿臣不忍心让他觉得为难。”
感觉到周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张清皎垂眼轻声道:“祖母, 母后,万岁爷也从来没有向儿臣提过前朝政事。甚么万首辅……尹阁老……儿臣从未听说过……”朱祐樘不提,她自然不会多问。而且,她相信他的判断。连他这种宽容温和的性格都忍不下去的阁老,想必早已是罪责累累,本来就不应该再留在内阁里了。
婆媳二人虽没有明言“后宫不可干政”,但有意无意地便仿佛透出了一二分来。周太皇太后有些气闷,转念一想这意味着两人没有什么野心,又难免放松了不少:“也罢,这朝廷天下都是皇帝的,便由得他就是。我已经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又何必每时每刻都替他操着这份心呢?”
“母后这是甚么话?您如此德高望重,皇帝年纪又太轻,正好须得母后好生教导他呢。”王太后赶紧道,“我们婆媳俩都是寻常的妇道人家,连后宫这摊子事儿都未必理得清楚,哪里像母后这么见多识广?”
“母后说得极是。祖母这样的性情决断,这样的见识广博,孙媳一直想着须得好生学一学才是。就算不能学得六分像,只要能学了三分,也是好的。”张清皎接道,“祖母若是得空,便教一教孙媳罢。”
周太皇太后被她们捧得心情好了许多,抿唇笑道:“你们婆媳俩一唱一和,可真是默契得很哪。我这老婆子独居在仁寿宫,每日除了诵经供奉佛菩萨外,也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了,哪里有甚么得空不得空的?就怕你们都觉得这里冷清,不愿意过来陪着我。”
“母后这却是猜错了。每日里,也只有母后这儿才最热闹。”王太后笑道,“儿臣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来凑热闹呢。”先帝的那些太妃们经常带着皇子皇女到仁寿宫来问安,有这些孩子在,可不是宫中最有生气的地方么?
“这宫里的人到底还是少了些,我啊,只盼着越来越热闹才好。”周太皇太后说着,又瞥了张清皎一眼,目光极为明显地在她的小腹处转了转,“譬如,东西六宫如今便是空的。等到六宫都装满了,哪里还愁能不能热闹起来?”
王太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儿媳妇,笑应道:“皇帝身子骨不好,最近政事又极为忙碌,儿臣以为,还是当以仔细调养为先。等到调养妥当后,咱们细细问问太医院,再给皇帝充实六宫也不迟。”
“孙媳从未料理过这种事,还请祖母与母后教我。”张清皎面上虽没有任何异状,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心里却已是苦涩至极。她们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多久呢?难不成要买通太医,告诉她们朱祐樘的身子骨没有十年八年是调养不好的?
不,她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漏洞的事。她期望朱祐樘能尽快养好身体,变得健康起来。而身体是他自己的,健康或者不健康,当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调养好了,自然不可能认同庸医的欺骗。就算他一时间没想过充实后宫的事,太皇太后也会让他兴起念头的——
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便好好地享受现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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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的“享受现在”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过是趁着休沐日去了一趟皇城北面的万岁山(景山)而已。彼时正逢雪后初晴,帝后二人牵着手缓步沿阶而上,立在山顶的观景台上,眺望山下的巍巍京师。
白雪覆盖下的京城,有种古朴而又纯净的美。张清皎看得有些痴了,四下顾望,京城的边界无不清晰可见——西直门、东直门、德胜门、安定门、朝阳门、阜成门、宣武门、崇文门、正阳门……
后世那座往外不断辐射延伸的国际都市,而今不过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罢了。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的壮丽巍峨,亦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的“小巧玲珑”。禁城与西苑、东苑、南城等皇家园林,足足占了整座城池四分之一的面积,亦是最为金碧辉煌、华美雍容的建筑群。
不过,如今大概没有几个人完整地见识过这些建筑与园林的动人之处。毕竟,就连贵为皇后的她,也不过是在禁城里的某几座宫殿之间打转,以及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万岁山罢了。
“春日的时候,我曾经提过,想带着你去西苑走一走。”朱祐樘遥遥地指着北海、中海与南海,“今年夏天发生了太多事,未能成行。等到明年夏天,咱们便奉着祖母和母后,一起去西苑里避暑,如何?”
“好。”皇后娘娘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万岁爷,到时候,臣妾想住在中海或者南海。”北海公园她曾经去过许多次,可传说中的中南海却无比神秘,从未踏足过。去中南海避暑,这可是后世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怎么?还没去呢,便看上了中海或者南海?说不得,北海的景致更好呢?”
“若是景致好,那便更该留给祖母和母后享用了。臣妾还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中海与南海罢。”入住中南海,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罢,罢,罢,随你就是。”望着自家皇后莫名执着的小模样,朱祐樘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你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到时候,你可得替咱们俩好好选一选。不能离禁城太远,否则来不及传送奏章、召群臣应对;也不能离太液池太远,否则便没有避暑的功效了,水边凉快些。”
“万岁爷尽管放心,只要将西苑的营造法式图找出来,臣妾保管会提供最佳的选择。”
这一次“远足”,让张清皎暂时忘却了充实后宫以及生育皇子之类的糟心事,全心全意地开始规划半年后的避暑事宜。不过,没有等她将避暑计划制定好,转眼间便临近宪宗纯皇帝梓宫发引的日子了。
根据钦天监夜观星象算出来的吉日,宪宗梓宫发引至祔享的礼仪从十二月初七日开始。皇室以及文武百官如国孝期般,开始斋戒,并且只能宿在衙门内,不能归家。至下葬结束为止,禁止屠宰;至祔庙之日为止,禁止音乐。
由于丧礼参照仁宗帝后从简,梓宫发引的礼仪并不似当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与太/宗/文/皇帝(朱棣)那般盛大。对于张清皎这位小辈皇后而言,需要做的事情更是有限,听曾女官反复说了几次礼仪规矩也就足够了。
等到斋戒结束,十二日那天,思善门外再度响起了百官的哭临声。朱祐樘与张清皎都换上了斩衰,坐在坤宁宫里静静地听着。直到仁寿宫派人来报,说是太皇太后哭得厥了过去,两人才赶紧乘着素色舆轿前去探视宽慰。
他们俩赶到时,仁寿宫已经从一片兵荒马乱中恢复过来。原来王太后正巧过来问安,没有多久,便将慌乱的仁寿宫上下安排得紧紧有条。见他们来了,她道:“皇帝晚上还须得去仁智殿里祭祀,尽管去罢。只需皇后留下来就够了。”
朱祐樘问了几句太医太皇太后的病情,得知她只是一时悲极冲心,并没有大碍后,才放心地离开了。王太后遂带着张清皎去寝殿里,细细地教导她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主持大局。等到一切暂时平息,床帐中躺着的太皇太后也睡了过去,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间有几分淡淡的:“福气这种事,都是命数。好孩子,你可别辜负了自己的好福气。”
张清皎微微一怔,沉默不语。
什么是福气呢?别人眼中的福气与她自己以为的福气是不是相同呢?她所在意的福气又能持续多久呢?别人所在意的那种福气最终会不会消失呢?
她心里没有答案。幸福的表象下,似乎一切都摇摇欲坠,又似乎都很顺利。可是她自己其实很清楚,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不安全感。这些不安全感,其实并不是朱祐樘带给她的——而是他的身份、这个时代、后宫长辈们施加给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我一定要住在中南海!!!
皇帝陛下:→ →,卿卿对中南海有什么执念么?
皇后娘娘:_(:3∠)_,我就是觉得,中南海挺适合咱们的。
皇帝陛下:你高兴就好。
皇后娘娘:中南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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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都已经是国母了,你其实没有必要对中南海那么执着的。
小张:这是前世的执念,住过了就好多了。
作者:你应该换个角度想,前世还没有人住过坤宁宫呢╮(╯▽╰)╭
小张:0口0,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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