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万安乞求致仕的消息便传遍了朝堂内外。不少文武大臣都以为, 这是万首辅的又一次表演——不过是以退为进, 想借着皇帝陛下的挽留堵住悠悠众口,暂时避免众言官的弹劾一致对准他罢了。
可谁又能料到,上早朝议事的时候,朱祐樘竟然命怀恩当众朗读万安昨天写的奏折, 末了叹息道:“万爱卿为先帝以及朕效劳得太久了,都已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 确实该回乡享受天伦之乐。”
刘吉和尹直隐晦地对望一眼:这是连京城都不让待着的意思么?
他们身后的一群言官有些跃跃欲试, 想给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们普及自己弹劾万首辅所用的罪名, 更想三呼万岁以示对皇帝陛下的敬仰。说起来, 这可是他们以“区区”言官之身, 将这位霸占内阁整整十年的纸糊首辅赶走的实绩啊!!
“特许万爱卿及家人用官驿回乡,每月给五石米。”朱祐樘的目光落到了万安之孙,时任翰林编修的万弘璧身上。
万弘璧脸色苍白, 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迟迟不敢抬起首来。从昨日起,他便比任何人都清楚,万家就要倒了。祖父因罪而丢官,犹自做着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帝陛下就会召回自己、重新启用的美梦。可他却觉得,不仅祖父不可能再回官场, 就算父亲万翼已经升为南京礼部侍郎,大概也将终身不得寸进了。
“以年资而言,应由刘爱卿接替为首辅。内阁空缺一人, 朕考虑良久,已有决断。”说罢,朱祐樘便命怀恩宣读圣旨,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徐溥入阁。所有人都有些震惊,没想到他竟会越过其他几位六部尚书,直接钦点了徐溥。而徐溥亦是怔愣片刻,出列跪下来行礼谢恩。
刘吉与尹直打量着他们的新同僚,几乎是瞬间领悟了——原来年轻的皇帝陛下喜欢这种实干且名望德行出众的臣子。片刻后,两人心里都已经有了打算,各自在心底谋划起来。只是,他们的目标截然不同。一个是打算将刚新鲜出炉的“首辅”之位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另一个则恨不得能立即全须全尾地脱身。
新任首辅张罗的头一件要事,便是圣母纪妃的追封。在他的催促下,礼部很快便呈上了将圣母恭恪庄僖淑妃尊为皇太后的仪注,并确定其谥号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甚至不必朱祐樘主动提出,刘吉就上了折子建议让孝穆皇太后祔葬茂陵。
看到这封墨迹簇新的折子,朱祐樘微微皱起眉。
其实,在英庙之前,唯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而历任皇帝也几乎都是皇后所出,因此并不存在追封圣母皇太后的事。但先帝并非嫡后孝庄钱太后所出,而是祖母周太皇太后所生,这便带来了矛盾与争议。
只有嫡后才能祔葬,那母以子贵的圣母皇太后薨逝后又该葬在何处?难道还另建陵寝不成?自然是两位都祔葬,才符合规矩与人情。然而,祖母当时并不满足于这个结果,而是无视了英庙的遗诏,闹着不许钱太后葬入裕陵,结果引发了群臣哭跪文华门……
这条列祖列宗默认的规矩,就在那一场大闹与争执里,无声无息地破灭了。如今臣子们甚至不过问他,便直接提起了祔葬之事。说实话,他此时此刻的心情颇有些复杂。若是答应,心里也不是滋味;若是不答应,大概会被视为不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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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坤宁宫后,朱祐樘注视着笑盈盈地迎上前来的张清皎,心里的烦恼与矛盾不由自主地便软和了许多。两人牵着手,来到东次间内的暖炉边坐下。许是气氛太温暖了,不知不觉地,他便将自己的思虑都说出了口。
“礼部已经给娘议定了谥号,‘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听起来,倒是比四个字‘恭恪庄僖’好上许多。”尽管“僖”并不完全是美谥,但如今也只作美谥来解,所以他只能尽量忽略。毕竟,先帝定的谥号,他这个当儿子的是不能改的。
“‘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贤德信修曰穆,德政应和曰穆,敬和在位曰穆,德化肃和曰穆,圣敬有仪曰穆,粹德深远曰穆,肃容持敬曰穆,容仪肃敬曰穆’。‘穆’字很不错,听起来很像娘的性情。”张清皎道。
那么长的谥号,寻常人提起来,自然不会这样称呼。故而,往后,“孝穆皇太后”才是纪太后的准确称谓。其他那些谥号可以忽略,最前头两个字才是最重要的。而“孝”是国朝所有皇后、皇太后的标配,“穆”才是区别纪太后与其他人的关键——仁孝徐皇后、诚孝张皇后是唯二的例外,足以证明她们辅佐夫君登基的贡献。
听她跟着自己口称“娘”,不知不觉便显露出几分亲热劲儿来,朱祐樘禁不住勾起了唇角:“只是,追封加谥之后,刘首辅便上了折子,说是要让娘祔葬茂陵。呵,我想娘或许并不稀罕甚么祔葬茂陵。”
张清皎心里想道:别说纪太后不稀罕了,便是正经的嫡后王太后也未必稀罕,原配吴废后就更不稀罕了。而且,先帝大概也只想和自己的真爱万贵妃一起合葬。什么王太后,什么纪太后,他根本不在意。只可惜,无论是周太皇太后还是王太后,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文武群臣,都不可能让他如愿。
“我觉得,娘或许宁愿独自在地下长眠,也不想见一心思念着万氏的父皇。”朱祐樘又道,“她无法出言拒绝,我也不可能替她拒绝。否则,在其他人看来便有违常理。当年父皇为了满足祖母不切实际的念头,与满朝文武争执,那或许才是他们所以为的孝顺。”
“臣妾猜,万岁爷之所以不拒绝,并非不是不能用祖宗规矩为借口,而是不能让祖母失望。”张清皎温声道,“祖母当年好不容易才让群臣认可,她日后也要与英庙合葬,裕陵里必须有她的位置。若是万岁爷又将规矩立起来,便有违祖母的期望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辈子,闹得最疯狂的就是这件事,想必给满朝文武都留下了心理阴影。若是如今贸然触碰她的逆鳞,指不定她会干出什么来,给孙子都留下心理阴影。以皇帝陛下的性情,也许多半是不忍心让她这么大年纪还情绪波动起伏。但她却觉得,关键在于不能点燃这颗威力极其强悍的□□。
“还是你了解我的心思。”朱祐樘轻轻一叹,“所以,我只能同意,不能拒绝……也只能让娘在地下受委屈了。”
张清皎劝道:“万岁爷怎么会这样想?臣妾倒是觉得,娘一直都是很豁达坚韧的女子。或许刚开始会觉得闷闷不乐,但她只要想到万岁爷过得平安喜乐,定然便会渐渐高兴起来了。万岁爷不仅登基为皇帝,还迎回了她的神主位,让她能时时刻刻见到我们,她必定只会觉得欣慰,哪里还有空闲理会父皇呢?”
她用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纪太后的举动与神情,朱祐樘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场景,眉头终是彻底松开了:“你说得是,是我想岔了。好好侍奉娘的神主,公明正大地常去探望她,她不知该有多愉悦呢……”
“万岁爷若去探望娘,可别忘了捎带上臣妾。臣妾与娘神交已久,早便期待着见面了。若是万岁爷能再给臣妾多讲些关于娘的旧事,让臣妾尽情领略娘的风采,臣妾定然会与她更加投契的。”
“好啊,只要你想听,我随时都能给你讲。不过,你确定只想听关于娘的旧事,不想听听我幼年时的故事?这些隐秘之事,便是肖女官也不知晓,满宫廷里几乎谁都不可能打探出来,都是秘密中的秘密。”
“臣妾爱听故事,也爱听秘密。万岁爷尽管说便是,臣妾来端茶倒水。”
“也不能仅仅只是我讲。皇后提起幼年与少年时,总是一笔带过。其实我也觉得很神秘,也想知道一些细节。怎么样?我们便以一段旧事换一段旧事?以一段回忆换另外一段回忆?如何?这才公平罢。”
“只要万岁爷不嫌弃臣妾的故事平淡,又有何不可呢?”
说罢,帝后二人遂相视一笑,悄悄约定夜里躺在床上讲这些隐秘旧事。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能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存在,尽情地分享与议论自己的童年——那些或者高兴,或者痛苦,或者平淡,或者惊险的经历;那些或者温暖,或者冰冷,或者清晰,或者模糊的久远回忆。
他们俩都很清楚,这是深入了解彼此的必经之路,亦是他们更加亲密无间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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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尹直也在内阁值房里,艰难地写出了他打算呈上的奏折。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犹疑。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写过奏折,更是从未如此忐忑不安地反复修改,地上几乎已经铺满了他写废的折子。耗费了整整一天,他才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词句。
静坐良久后,他长叹一声,亲自将这张折子送去了司礼监,请怀恩转呈给皇帝陛下。而后,他同样背影萧索地走出了皇宫,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从10号-14号似乎有日更万字活动
目前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参加_(:3∠)_
对我来说这很要命啊
但是不参加收藏一直上不去,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