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六月,正是植木茂密的季节。
落雁山巅,本就是华山元首之峰,集万物滋润最盛,无论花叶,都是无比的繁盛。
然而此刻的山巅之上,却有着一股落寞之感。
这落寞的来源皆来自于一个人。
不!
那不是人。
那是一个和尚。
和尚当然不能算是人,因为他们已然脱离红尘,四大皆空。
而人,是终身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俗家子弟。
但当你定睛看去,却又会觉得这个和尚是人。
因为他绝对不像是个脱离红尘、四大皆空的人。
那盘坐在断崖边的和尚,身着海青衣,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
和尚约莫五十岁的年纪,眼眶有些下陷,这样的眼眶却又让他的双眸显得有些深邃。
深邃的眼眸竟能让苍郁的山巅显得孤寂。
和尚的头顶只有一个戒疤,了解佛教规矩的人都该知道,这意味着和尚仅仅经历过“清心”仪式。
五十岁的和尚,却只有一个戒疤,要么就是他刚刚剃度,要么就是他不配再点更多的戒疤。
显然,眼前的和尚是后者。
一个和尚,不着袈裟,不戒清规,本该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可华三归对于和尚的做派,却没有丝毫的奇怪。
因为他正含笑着自远处走来,他的脸上没有丁点的诧异。
“你终于来了。”华三归走到和尚身边微笑道。
“你也终于来了。”和尚头也没回地淡淡回道。
华三归苦笑一声,忙解释道:“你也该知道,这大长老一职不是那么好当的,门派琐事不休,我总该处理吧。”
“是。”和尚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凝望着华三归问道:“她还是不肯见我?”
华三归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若想见你,早便该来了。”
和尚深邃的双眸显得有些暗淡,他突抬起头问:“你信中所及的提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当张玉轩前几日带着彩礼来我华山提亲了。”华三归答道,他的衣袂在风中股股作响。
和尚空着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沉声道:“是那小子?”
“嗯。”华三归点头道。
“小鸳是怎么个意思?”和尚皱眉问道。
“不嫁。”华三归简简单单地吐出了两个字,他的嘴角溢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和尚沉默了会儿,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才问道:“为什么?”
“这点她倒是像你,不爱的人绝不将就。”华三归哈哈笑道。
和尚深陷的双目怒睁地瞪着华三归,随即他又垂下了头:“我倒是情愿当初将就一番,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华三归似笑非笑地看着和尚:“你后悔了?”
和尚冷哼一声,狠狠的喝了一口酒,随即又叹了口气:“我只是抱怨一番。”
“我看你这脑袋上一颗戒疤都没资格留。”华三归冷笑着嘲讽道。
和尚没有反驳,他无奈开口:“有时候不将就,便是意味着无休止的孤独。我不希望小鸳过着那样的日子。”
“你放心,她绝不会的。”华三归洒然笑道。
“什么意思?”和尚略显深邃的眼眸悄然细眯。
“因为她已经有了爱的人。”华三归抬眼眺望着天际与远峰。
“那人是谁?”和尚面色一变,双脚疾迈,逼问着华三归。
“明天你就知道了。”华三归后退一步,无视着和尚那紧紧逼视的双目。
翌日卯时,魏尘照常起床。
灵儿也雀跃地从房间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只因昨夜她又是挤在韩露鸳怀里入睡的。
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丫头,对于这样的温暖是异常迷恋的。
韩露鸳跟在灵儿的身后,她的神色显得有些慵懒,长发也没有梳理,肆意地披在双肩。
“你不随我一起上山?”魏尘打量着韩露鸳,不由问道。
“当然,我在这陪陪灵儿。”韩露鸳笑道。
魏尘的眉头不由轻皱,他已然明白了,韩露鸳不愿回山定然与那“讨厌”的和尚有关。
灵儿闻言乐不可支,她欢蹦乱跳地兴奋道:“太好咯。”
魏尘望着灵儿的动作,笑着冲韩露鸳点了点头。
“灵儿,在家要听小鸳姐姐的话。”魏尘叮嘱了灵儿一句。
“知道啦,三酥早点回来。”灵儿欢畅道。
“嗯。”魏尘言罢便独自上山了。
登巅的路仍旧是坎坷的,可魏尘的速度却是比几日前快了很多。
快慢有秩的步伐在山道疾行,如同一只灵巧的猴子。
他照旧来到山巅的那片松林地。
连续几日的砍伐,已然为这片松林清出了一小片的空地。
这般的砍伐,落雁峰的弟子本该会来劝阻的,可始终却无一人前来打扰。
然而今日的松林有着一点不同。
因为那松林中突兀地坐着一个和尚。
和尚恰恰坐在魏尘曾砍伐的木桩上。
魏尘眼皮陡然一跳,表面却是毫无异样地走了过去。
他已然料定此人就是韩露鸳提及的那个“讨厌”的和尚。
倘若魏尘不知情的话,此时定然上前去拜会这位大师了。
佛儒本就共通,魏尘对于佛教中人是很有好感的。
然而知情的魏尘,此时仿若没看见和尚般,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和尚同样没有开口,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魏尘眉头微微皱起,但他紧接着却是情不自禁地耸动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因为那酒太香了。
尽管和尚是个有品位的人,但和尚无论如何都是不该去喝酒的。
对于这样一个毫无大师风范的和尚,魏尘自然更加不愿主动开口了。
他挑选了一棵距离和尚稍远的松树,便开始了伐木。
这些天的磨砺绝对不是虚度的。
魏尘左右手同持柴刀,一快一慢将能在树的左右砍出同等的深度。
这不仅需要精准的手法,更需要身体力道的严格分配。
这些都仰仗于风行客的教导,他不仅引导着魏尘修习这样的玄妙剑法,更是指点着魏尘对于平衡的掌控。
魏尘的两柄剑本就不该有着主次之别,否则这样的剑招便没有了丝毫的意义。
好在魏尘悟性绝佳,加上这些天的不断练习,此时已然能够通过身体肌肉的微控让两柄剑达到一种平衡。
万般武器皆有同性,刀与剑更是如此,无论双手握着什么,魏尘都能掌控得了平衡。
因为掌控平衡的决定因素绝不是武器,而是一个人的心。
心境平稳,当然容易掌握平衡。
魏尘没有去在意那个喝着酒的和尚,因为他做事的时候,从来都是很专注的。
然而和尚却是与魏尘不同,因为他今天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魏尘。
他时刻留意着魏尘的一举一动。
而和尚的目光则是在透露着他的心理活动。
从最初的古井无波,到逐渐的惊讶诧异,最终演变成了一种欣赏赞叹。
和尚喝着酒,静静地看了一个时辰,从面无表情到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魏尘又是劈了一个时辰的柴,他本可以更快些的,可他的目的终究不是劈柴,他是为了修习自己的剑法。
当他能够达到更快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劈得更准。
所以他的进步从来都不是通过劈柴时间的长短来衡量的。
地上的木柴断口异常齐整,与第一天的参差已然判若两者。
“好刀法。”和尚终于站起身来赞叹道。
“大师过誉了。”魏尘将柴刀插回腰际回道。
魏尘可以不去主动找和尚搭话,因为两人本就不相识。
但和尚既然主动夸赞魏尘的刀法,他就不得不回话了,否则他就该是个“讨厌”的人了。
“绝不过誉,江湖中的年轻一辈,能有你这般天资与剑法的,寥寥可数。”和尚大笑道。
魏尘对于和尚的赞誉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别人的称赞之言很大程度上都有着夸大的成分。
所以魏尘只是淡淡地冲和尚笑了笑。
“不骄不躁,心性倒也不错。”和尚望着魏尘淡然的面孔,嘴角挂起一抹弧度道。
“不敢。”魏尘仍旧谦逊回道,他本就是个谦逊的人。
和尚只好自顾自地笑着,他已然明白眼前的青年绝不会在意自己的夸赞,所以他便不谈这些了。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和尚突然问道。
“大师若愿说,晚辈自然勿需多问。”魏尘的回答丝毫没有水准。
因为你一个晚辈不去请教,作为前辈的怎好自己开口说?
难不成要让一个长者向晚辈自荐一番?
和尚闻言却不恼怒,他还真自荐道:“你可以叫我‘不将就’和尚。”
“不将就”当然不可能是和尚的法号,这不过是和尚临时起意的。
出家人对于称呼这东西本就不看中。
更何况,眼前的和尚还不是一个正经的和尚,随意地给自己取一个称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大师乃是出家人,怎么饮酒呢?”魏尘皱眉望着和尚喝了一口酒。
和尚洒然笑道:“不知你可听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大师可知后面还有一句?”魏尘淡淡回道。
和尚一挥衣袖,不屑道:“魔又如何?佛又如何?我修的是心,又不是那些清规戒律。”
“是。”魏尘不再多言。
尽管眼前的和尚绝非一个正经的和尚,但至少是个有趣的和尚。
魏尘也并不觉得这个和尚有多“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