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尘修养了三天,不愿躺着休息的时候,他便看书练字,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十几年。
柳姑娘对他照顾得异常周到,每天的食物不仅丰盛,而且营养十足。
柳姑娘总是在他吃饭的时候,跟他说些街上的趣事。
然而他们也只能说说这些话了,除此以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交流了。
他们本该如此,即便没有这场变故,两人依旧没有什么话说。
一个是憧憬江湖英雄的习武青年,一个是追求男耕女织的市井少女。
两个人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三月十六日,春雨已然消逝,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房屋,给这间久处黑暗的房屋添上了一丝生机。
魏尘起的很早,他的伤基本不碍事了,除了腰腹处的刀伤。
他穿上一件新的白色长衫,用灰褐色的绒布将自己的三尺剑包裹。
他该走了。
他的心里有着太多的痛与恨,这些痛与恨或许只有仇人的鲜血才能化解。
他没有忘记父亲死前说的那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可他做不到如父亲那般超脱隐逸。
他只知道这个仇若是不报,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心安的。
郑天行是七星堡天权堂的堂主,魏尘知道以自己的实力,就算有一百条命也无法报仇。
所以他要去苏州,去找自己的沈伯父。
有实力并且肯帮他的也只有烟雨楼的楼主沈云楼了。
魏尘走前留下了一封信笺,他知道柳姑娘必定会来的。
他走的很慢,却很傲,如同一根苍劲的翠竹,傲然挺立。
腿上,腰上因为肌肉的拉扯缓缓渗出鲜血,可他丝毫没有停下,更没有躬下自己的腰。
柳姑娘起的也很早,早早地便将琐事做完,到了街上买了分红枣糕和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当她拎着饭盒走进魏家宅院后,却愕然地发现魏尘已经不见了。
桌上留着一封信笺。
“近日姑娘照顾有加,在下不胜感激。然在下尚有大仇未报,不能久留,此番若是有命活着回来,在下定当回报姑娘之恩。”
信笺很短,一如魏尘的话很少。
桌上除了信笺,还有一大笔细软。
柳姑娘紧捏着这封信笺,立在原地良久。
她对魏尘的确照顾周到,她也不知道是出于善良还是同情。
但她知道她与魏尘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这种丫头,在魏尘的世界,只能充当一个丫鬟的角色。
柳姑娘叹了口气,心里有点空落。
可她很快释然,嘴角挂起一丝笑容,将信笺揣入怀中,收起桌上的软细便离开了。
正午时分,江宁城东郊五十里外官道旁的一间茶馆。
茶馆虽然简陋,此刻却围坐着十数人。
两辆镖车停在茶棚边,镖车上插着一面黑色的镖旗,镖旗正中,一条金龙在午日阳光的照耀下迎风盘旋。
镖车旁,八名镖师趟手打扮的人站立守护,丝毫没有松懈地扫视着四周。
茶馆的客座上,也有着同样打扮的人正在大口吃着阳春面。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面虬须,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不消片刻便被他吃光殆尽。
“小哥,劳烦再给我来一碗。”虬须大汉声如其人,铿锵有力。
虬须大汉旁边的黑衫中年放下手里的筷子,给他倒了杯茶,“你这吃得可真快。”
“想当初,我们跟随龙老大打拼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可都是靠着一碗阳春面果腹啊。”虬须大汉喝了口茶,唏嘘的面孔上不由露出一丝追忆。
黑衫中年叹了口气道:“龙金镖局在江南地界能有如今之声名,全都仰仗龙老大与您,只可惜……”
虬须大汉摆了摆手,黑衫中年便闭口不言。
“金二爷,您的面。”两人谈话间,小二已将一碗面奉了上来。
“小哥认识我?”金老二问道。
“在这江南地界,不认识这面龙金镖旗的人恐怕不多了。”小二连忙笑着答道。
金老二大笑,拿起筷子正欲继续吃面。
恰在这时,远处走来一白衣青年,青年脖子上裹着一块绒布围巾,手上拿着被绒布包裹的长条物体。
细看过去,白衣青年的面容略显苍白,腰腹大腿处的白色衣袍蘸有一抹血块。
青年漫步走进茶棚,一步一伐间,绒布围巾下显露着白色的纱布。
能够让金老二侧目的,当然不是白衣青年的衣着外表,而是他的那份气度。
那笔直的腰杆,那傲然的姿态,如同屹立于山巅的翠竹松柏。
以金老二在江湖这么久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青年受着伤,更看得出青年人每走一步,腰腹与大腿所要承受的痛处。
“好小子,是条汉子。”龙老二站起身来,不由赞道。
“的确是条汉子,弱冠之年能有如此气度与心性,江南的年轻人中确不多见啊。”黑衫中年也不由赞道。
其余落座的镖师也不由转头望向那名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自然就是魏尘,魏尘虽有心尽快赶到苏州,可他真的走不快。
三个时辰,也不过走了五十里地,这脚力比之老妪老翁都不如。
他自然注意到了四周人的目光,但却没有在意,因为他的感知告诉他,这些目光中并没有恶意。
魏尘径直走到一张空桌前,叫了一碗阳春面,以及一壶茶。他早已渴了,也早已饿了。
木桌虽未破损,却也残旧,桌案早已被洗刷得泛白,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李佩,你可记得七年前在武当山脚见到的那个好汉?”金老二对着黑衫中年开口。
“记得,自然记得。一人之力重创武当高手十三人,武当三大长老联合出手才制服了他,挑断其一根脚筋之后,他拖着一条残腿傲岸下山。”李佩当即答道。
“你觉得此青年比之那人如何?”金老二又问。
李佩摇了摇头。
金老二笑道:“但这青年才弱冠之年,若是相同的年纪,那人未必有眼前青年的气度。”
李佩正欲接话,金老二忽又开口:“今天能遇到这样的好汉,我一定要敬他三碗酒,你说呢?”
“要敬,一定要敬。”李佩说完就起身,亲自跑到镖车上,拿出一坛酒和一个陶碗。
作为镖师,押镖期间一般是不允许喝酒的,但是江湖路远,镖师们向来讲究出门靠朋友,因此酒是必备之物,酒有时是非喝不可的。
今天就是非喝不可的时候,况且以金老二的酒量,别说这一坛酒,纵然十坛,也别想让他醉倒。
金老二拿着这坛上好的女儿红,掀开酒封,大步朝着魏尘走去。
“伤不躬其腰,痛不屈其志,我敬佩好汉为人,欲敬好汉三碗酒,不知可否?”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粗犷的虬须大汉竟然能够说出这么有礼貌的话。
只有龙金镖局的镖师们知道,金二爷性情豪爽,却同样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魏尘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眼金老二盛满酒的陶碗,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喝酒。”
李佩闻言哈哈大笑:“大丈夫行走江湖,无酒纵欢不免可惜。”
金老二也并不勉强,继续开口道:“兄台傲骨令我佩服,我欲结交,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魏尘拿起筷子,冷淡开口:“我不愿结交。”
金老二征了征,不止金老二,就连在座的镖师们也都征了征,金老二义薄云天,至情至性在江南地界不可谓不出名,今天欲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结交,竟然遭拒,不可谓不是一个笑话。
的确很好笑。
一个镖师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初入江湖,不知江湖险恶,纵然一身傲骨,可过刚则易折的道理你该明白。况且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我没有朋友。”魏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那名镖师的话。
魏尘话音刚落,便陡然起身,将手中筷子朝身侧大树一掷。
只听“咔嚓”一声,势如利箭的筷子,应声而断。
一个手持断刃的黑衣人从树后跃出。
金老二冷冷地盯着黑衣人,他早先便察觉到树后有着一股杀气盘旋,但是那股杀气并非冲着他的,他便没有多管闲事,镖行天下,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他们不会轻易地开罪任何人。
魏尘早已散开绒布,拔剑在手。
黑衣人扫视了魏尘旁边的金老二一眼,阴恻恻开口:“龙金镖局金老二,此事与你无关,还请退让一旁。”
黑衣人语气倒也不算蛮横,金老二正欲开口,魏尘便喝道:“他当然没资格管我的闲事。”
言罢便提剑与黑衣人战斗到了一起。
金老二立在原地,默然不语。
黑衣人显然是郑天行派来追杀魏尘的高手,魏尘全盛之时兴许能够一拼,可他近日失血过多,气血空虚,再加上身上有伤,脚法不便,交手仅仅三十招,便被短刃在胸口划出一道深痕。
魏尘没有在意伤势,他的眼神仅仅盯着黑衣人的眼眸,黑衣人的眼神就如一条毒蛇般紧紧缠着他,只要魏尘稍微露出一点破绽,这条毒蛇必然会给予他致命一击。
黑衣人显然不愿再给魏尘喘息之机,一招一式悄无声息却招招致命,魏尘不敢大意,提剑小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