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烟雨,尤其是三月的江南。
如茵的草在春雨眼里,宛如美丽情人的发丝。
参天的梧桐树根植在一座深深的庭院中,接受着和风细雨的滋润。
青石瓦片上不住地往下落着雨滴。
一位褐衣老者正负手立于屋檐之下,甲子之年,体态却宛如遒劲的翠竹般傲然。
在他身后,一个白衣青年盘膝而坐于门前,低矮的案几上摆着一叠上好的宣纸。
苍劲的笔墨将洁白的宣纸勾勒得黑白分明,一如青年人的眼眸,黑白分明。
笔迹清新飘逸中不乏苍劲有力,一如青年的面容与轮廓。
青年手持兼毫笔,已将一篇儒家经典写完,写到最后一字,青年的手依旧不紧不慢,笔法丝毫不乱。
“下个月初便是沈伯父六十寿诞,届时江南各路英雄必将登门贺寿,您真不打算去?”白衣青年放下手中的兼毫笔,抬起眼眸问向老者。
老者低头凝视着白衣青年道:“你能将《中庸》最后一篇写完才问出这些话,养气的功夫总算是提升了一个境界。但是你仍不该问出来的,难道你还没有看破这‘英雄’二字吗?”
白衣青年与老者对视了片刻,旋即又垂下头:“是。”
老人叹了口气道:“沈云楼与我相交四十载,他深知我早已不愿再过问江湖之事,他明白我。”
老人顿了顿,又补充道:“也只有他能明白我。”
沈云楼,江南烟雨楼楼主,二十多年前便凭借一套烟雨剑法名震江湖,他的烟雨楼更是以青云之势跻身江南两大顶尖势力之一,可与江南地界老牌势力七星堡比肩。
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发展,烟雨楼早已成为参天大树,在江南地界盘根错节,无人撼动。
老人话音刚落,参天的梧桐叶发出嗖嗖的颤动,春风细雨本不该让它发出秋天的肃杀气息,可事实就是如此。
“小心。”白衣青年转瞬站起,以笔代剑,击向飞来的利刃。
可他还是慢了,笔墨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没有触到激射而来的暗器。
那柄暗器太快了。
寒芒透过梧桐树新嫩的枝叶间,擦着老者的发髻,激射进屋檐下的梁柱之上。
三寸长的匕首完全没入红木梁柱内,只留下剑柄在外发出微微的震颤。
倘若这把匕首偏移半分,没有人会怀疑它能轻易洞穿老者的头颅。
白衣青年正欲有所动作,却被老者止住。
老者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宛如这柔顺的春雨,不疾不徐。
匕首上携着一封信笺,以及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
老者缓缓走向红木梁柱,他走的的确很慢,慢得就像新婚之夜去掀起妻子红盖头的新郎。
老人的眼神始终盯着香囊,而他平静的眼眸也终于发生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在那一瞬间,这些变化里透露着回忆、思念、痛苦、悔恨……
完全没入梁柱的匕首,被老者枯瘦而遒劲的手轻飘飘地拔了下来。
春雨弥漫的天气里,香囊跟信笺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水迹。
香囊绣的很精致,像是花季少女送给情郎的定情信物,而此刻老者望着香囊的眼神,亦宛如一个情郎看着心爱女子。
香囊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宛如少女的身体。
春风夹杂在细雨里,吹动着香囊的清香,也吹开了老者手里的信笺。
信笺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十个字:“三月十二日,风竹老人,卒。”
老人捏着香囊与信笺,转头淡漠地望向梧桐外的庭院。
只见数道人影自院外腾空而起,踏着高大梧桐的叶梢,蹿入院中,来势如箭,落地无声。
八名黑衣蒙面的身影,各持武器,将老者与白衣青年围在屋檐之下。
白衣青年虽未见过如此阵势,却也并未慌乱,自幼习武的他早已双拳紧握,宛如一只扑食的猛虎,蓄势待发。
老人依旧负手而立,冷冷地扫视着眼前的黑衣人们。
黑色紧身衣早已被雨水打湿,贴在黑衣人健硕的身躯之上,面巾与头罩之间,只留下一双双有力的眼神。
雨水顺着头罩滴在睫毛上,却没有一人眨眼。
“不知哪位朋友光临寒舍?”老者语气平淡开口道。
“风竹老人魏风竹,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浓郁的树荫下再次蹿出一道人影。
来人一袭罗衫,四十多岁,手持一柄油纸伞,伞上的花绘早已泛白,显然是把老旧的伞了。
雨滴顺着伞沿坠下,尚未落地,罗衫中年便已跃至屋檐之下,收起油纸伞。
魏风竹盯着来人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是你?”
来人微笑回应:“是我。”
罗衫中年忽又开口:“大隐隐于市,姐夫在这闹城乱巷之中避世多年,真叫我好找啊。”
信笺被老者有力的手握成一团,他扫视了一眼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黑衣人,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你们走吧,我不杀你们。”
甲子之年的老者说出这样的大话,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罗衫中年爽朗大笑:“江南魏风竹,二十年前就已傲冠江南,如今年近古稀依旧不减当年风采啊。”
“你觉得我老了便敌不过你们了?”魏风竹依旧负手而立,腰杆笔直。
罗衫中年摇了摇头:“我从没有那样觉得。”
他又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二十年后我们依旧不会是你的对手,不过,今天却有一点不同。”
“有何不同?”魏风竹凝视着罗衫中年。
“销魂牵机,尸骨立寒。散魂香配在香囊里,牵机散溶在信纸上,一味入体,一味触肤,没有解药的话,你纵然再深厚的内力也抵挡不住这蚀骨毒药。”罗衫中年无奈地摊了摊手,“你可知道为了让你放松警惕,我可是费了好大劲,亲自刨开姐姐的坟,才取出这个香囊,也幸亏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入棺,否则这个香囊恐怕早已腐烂。”
魏风竹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发生了变化,握着香囊的右手青筋凸起,在这攫瘦的指间煞是恐怖,他的眼神变得森寒,“那可是你亲姐姐,你郑天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择手段了?”
“你可千万别动气,我们多年未见,我还想与你多叙叙旧,你可别死的太早了。”郑天行摆了摆手,往前跨出一步,真的就像是要与魏风竹亲近一番。
白衣青年步伐轻迈,挡在郑天行的身前,傲然挺立,不卑不亢。
郑天行皱了皱眉,旋即哈哈大笑:“你就是魏尘,我的……外甥?”
郑天行的笑容爽朗激昂,如果单纯听这笑声,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位疼爱外甥的好舅公。
可这笑听在魏尘耳中,却宛如九幽的厉鬼在狂笑,因为只有九幽的厉笑,才会让魏尘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口蜜腹剑的人,用卑鄙手段毒害了自己的父亲,却又笑得真如亲人一般。
他当然不明白,江湖中这样的人不会多,却绝不会少。那些给予你致命一击的人,往往是看上去待你极为真诚的人。
魏尘忍不住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眼眸中充斥着担忧之色。
魏风竹的神情反而变的平和,身躯似已融入这春风细雨之中。
郑天行右手抚摸着蘸有雨滴的油纸伞,动作轻柔,油纸伞仿若在他心中有着神圣的地位。
他缓缓举起油纸伞,自言自语道:“这把伞,是我十六岁成人礼上,父亲送我的,他嘱咐我日后定要撑起门户,幸好,我不负他的所托。”
“只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郑天行摸索着油纸伞,如同摸索老父亲的大手一般。
郑天行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声音也变得愤怒,他厉声喝道:“魏风竹,今日之死局皆是你咎由自取。”
魏风竹捏着香囊,声音似乎一下变得苍老:“你要杀我,我并不怨恨,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刨开她的坟墓啊,不该让她死不安宁啊。”
“当初逼死她的人是你,如今说这番话的人也是你,魏风竹,我姐姐即便有着坟墓也不会安心的。”郑天行陡然咆哮出声,瞪着一对猩红的眼睛,眼中的怒火似要将魏风竹焚化。
魏风竹身子一颤,瞳孔陡然一缩。
随后他的额头逐渐渗出细微的汗珠,傲立的身子也慢慢躬了下来。
“爹。”魏尘焦急转身,扶住风竹老人。
魏风竹全身开始抽搐,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站立了,傲岸的身躯在魏尘的搀扶下缓缓倒了下去。
微尘随着父亲的动作缓缓跪倒在地,他的心在痛,热泪早已自眼眶涌出。
郑天行睁着猩红的眼眸笑看着两人,他当然该笑,有什么能比亲眼看着杀父仇人死在自己眼前更痛快之事?
没有,当然没有。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一定是此刻还有仇人的儿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眼前。
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只会更加痛快。
他没有去打扰魏家父子二人的诀别,因为看着仇人生死离别,实在是一件再痛快不过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