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卫玥被朱瑙弄得目瞪口呆, 屋里的其他几人也都吃了一惊, 尤其最以钱青为甚。身为官吏, 卫玥犯的事情钱青听说了一些, 也知道朱瑙有意招降卫玥。不过对于朱瑙的决定, 他却是不大理解的。尤其在听了刚才朱瑙和卫玥的对话之后,他更加不能理解。
——就算卫玥这人有点小聪明,也只是小聪明而已。一个没有读过书的蟊贼,哪里就值得朱瑙青睐?朱瑙还让他分析天下大势,像这种乡野村夫,他能分析出什么来?他有那眼光么?他了解何为政事,何为国事么?
而卫玥那边, 虽然不知道朱瑙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总比没有好。于是他飞快地思考片刻, 道:“天下局势会如何变化?朱州牧, 朝堂里的事情我不清楚, 也就是平日里听人吹牛的时候听了一些——朝廷里是不是分什么阉党和士党?那个何大将军是不是士党的老大?”
朱瑙微笑道:“没错。”
“哦。”卫玥若有所思道,“那何大将军这一死,很快就要天下大乱了吧?”
钱青原本不屑地听着,听他张口就来这么一句, 顿时吓得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洒了一桌。——很快天下大乱?这居然跟方才朱瑙说得一模一样!
他立刻追问道:“你你你, 你凭什么这么说?!”
卫玥并不认得钱青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奇怪道:“何大将军死了, 士党那些人自己肯定要内斗,还有阉党要跟着插上一脚,到时候那些当官的打得头破血流,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分不清楚。当官的日子过不好,肯定要折腾老百姓。这样还不弄得天下大乱吗?”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也不明白钱青有什么好惊讶。
钱青瞠目结舌道:“士党内、内斗?”
卫玥见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好笑道:“这位兄台,你怕是没参加过什么帮派吧?”
钱青一个根正苗红的官吏,当然没参加过这种东西,登时连连摇头。
卫玥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任何帮派里,做老大的一旦不在了,余下的人里除非原本就有个地位比其他人都高出一大截的老二,那老二还得极有能耐,能接手老大留下的摊子——而且,他必须得在老大离开之前就已经接手了大半事务。要不然,这帮派多少都得混乱一阵。人人都有私心,谁不想趁这机会多给自己捞点好处?这能不内斗么?”
顿了一顿,又道:“我不知道士党里都有些什么人,可平时听人说起士人士党,大家张口闭口都是何大将军。除了何大将军,那里好像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了。那他死了,换了谁,谁能服众?想趁这机会出头人地的能少么?”
钱青再一次哽住。的确如此,士党之中人才虽不少,可不管声望和地位,能与何大将军相匹敌的,再无第二人。
可钱青心里厌恶阉党,不肯相信士党就要倒大霉,还是反驳道:“士党多为人中龙凤,怎么能和你们这种三教九流相提并论?”
卫玥眉峰一耸,冷笑道:“是,我们这种人当然不能和做大官的比。我们为了一个馒头就能打得头破血流,那些大官肯定不会。但都是一个脑袋一根鸡霸的人,金银财宝、美女姬妾和权势地位也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他越说,钱青越觉得心里发慌,连忙看向朱瑙,希望朱瑙能反驳几句。可朱瑙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喝着茶。
钱青心里顿时一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朱瑙方才也说,不出一年,必定会天下大乱了。这么想来,道理竟也当真简单。由于何大将军的声望和地位无人能及,往后不管换了谁来出任大将军,又换了谁来统领士党,别说那些士党了,就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不免要质疑:这人算什么?能比得上何大将军么?
若继任者真有能耐,假以时日,或许也能服众。可阉党在侧,如何会给继任者时间?必定会想尽办法挑拨打压。如此一来,官场必将陷入混乱不堪的局面。如今本就是天灾连年、兵祸四起的时局,官场再乱,天下可不就要大乱了么?!
想到这里,钱青又一阵惭愧。卫玥虽然大字不识几个,看人性居然看得一针见血。反倒是自己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竟连这个道理都没想明白。
他百感交集,叹道:“这可糟糕了……”
卫玥却道:“糟糕?我觉得这倒是件好事。”
钱青再度诧异:“好事??”
他以为卫玥不了解阉党,连忙道:“你知道那些阉党那些人有多荒唐吗?他们任人唯亲,全都是一帮不学无术,狗仗人势的家伙!朝廷一旦被他们掌控了,往后还了得?!”
卫玥不以为意:“我知道啊。袁基路就是个阉党吧?听说他还认了个大太监当干爹?他亲爹倒也真看得开。”
钱青瞪着他。既然知道,怎么还能说这是好事?
卫玥不屑道:“什么阉党士党,我看都是半斤八两,比谁更烂有什么意思?与其让它们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不如早点死一个。留下的那个,要是真的烂透了,那它早晚也得垮。要不然狗屎太臭,大家就捧着鸡屎;鸡屎太臭,大家就捧着狗屎,什么时候是个头?”
钱青目瞪口呆。
他听卫玥竟然用鸡屎和狗屎来做比阉党和士党,把士党说得这么不堪,本还想要反驳几句。可还没等他想好反驳的话,旁边竟响起了鼓掌声。钱青回头一看,鼓掌的人竟然是朱瑙,他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只能憋回去了。
朱瑙微笑道:“钱青,你先回去吧。”
钱青一愣。很显然,卫玥的这番回答朱瑙是满意的。原本他对卫玥颇看不上眼,可听了方才那番话,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粗鄙,却的确有他的聪慧和透彻之处。
钱青暗暗叹了口气,起身道:“下官告退。”便出了雅间,下楼去了。
钱青走后,朱瑙对惊蛰与裴子期道:“放开他们。”
原本惊蛰与裴子期为防卫玥与陶白作乱,进屋后也一直押着他们。朱瑙发话,两名少年便将两人松开了。
卫玥揉着被压疼的肩膀站起来,道:“朱州牧打算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了?”
朱瑙点点头,指指钱青方才离开的位置,道:“来坐。”
惊蛰与裴子期立刻变得紧绷,生怕卫玥接近朱瑙会对他有不利的举动。卫玥也迟疑了片刻,倒是没过去,只道:“戴罪立功的机会是什么?”
朱瑙见他不过来,也不强求,又拿起一把瓜子开始嗑:“我想让你去拿下剑州府。”
卫玥:“……”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可思议道:“拿下什么?”
“剑州府。”
“什么??”
“剑州的官府。”
“………………”
屋内静默片刻,卫玥竖起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我??拿下??剑州??官府???”
朱瑙用肯定的眼神加以鼓励,示意他没有听错。
卫玥发现他不是在说笑之后,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早听说过朱瑙的妄人之名,但听说的时候也就觉得还好。不就是吹牛说自己是皇室遗珠么?不就是假冒官员当上阆州牧么?牛谁还不会吹么?官员谁还不会装么?可这会儿他却真的被吓到了。
他指指朱瑙,又指指自己,难得打了磕巴:“你,你确定?”
“我确定。”
“不是,我、我不明白……什么叫让我拿下剑州府?你想让我怎么拿?你给我兵,让我带吗?”
“我什么都不给你,随你怎么拿。”
“哈???”
“不用太着急。”朱瑙好心提醒道,“你慢慢准备。到明年秋收的时候再动手。时间应当足够了吧?”
卫玥:“……”
他一阵风中凌乱,回头看看陶白,陶白也是满脸呆滞,每个字他都能听懂,连起来什么意思他愣是没明白。程惊蛰和裴子期脸上也有惊讶之色,不过习惯了朱瑙的作风,两名少年倒也还算镇定。
卫玥憋了半天,一肚子问题,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问:“……朱州牧,你管这叫戴罪立功?”
朱瑙摊手笑道:“你若能办成此事,你和你的朋友们前罪尽恕,既往不咎。”
“……那我要是办不成呢?”
“办不成?”朱瑙皱了下眉头,好像不太高兴。卫玥还以为朱瑙要说什么威胁他的话,但朱瑙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叹气道,“那真可惜。是我看错了人。我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卫玥:“……”他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不要说得他们之间好像有多信任好吗!!!
他的内心正山呼海啸,却听朱瑙又道:“惊蛰,子期,帮他们把脚铐解开。”
程惊蛰与裴子期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地弯腰解开了两人的脚铐。
卫玥都还没来得及活动一下僵硬疼痛的脚踝,又听朱瑙道:“你们可以走了。及早准备吧,若有什么难处要我帮忙,到阆州府来找我。报上你的名字,官兵会放你进来。”
卫玥:“………………”
他进屋还不到一炷香的时候,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朱瑙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神奇的转折。以至于他的理智是震惊的,然而情绪承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反倒额外平静。他指指自己,指指关着的房门:“我们,可以,走了?”
朱瑙笑道:“可以,走吧。”
卫玥神色麻木地站在原地不动。过了片刻,他斟酌着问道:“我要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你打算怎么样——我不是有这个打算,就是问问,问问哈。”
“不怎么样。”朱瑙语气温和,“你是贼,我是官。下一回你若再犯事,又被官府抓住,该怎么判怎么判就是了。”
卫玥沉默。
又过了很久很久,他表情复杂地再次开口:“那我,要是,真的……照你说的……拿下剑州府……”
朱瑙脸上的笑意加深。他看着卫玥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办成了回来找我,我教你读书识字。”
卫玥:“……”
他还以为朱瑙会许给他什么官位,再不济也给他点金银财宝,毕竟拿下剑州府那么大的事!!教他读书识字???这算什么!!!
他既震惊又嫌弃:“朱州牧,你这也太抠门了吧?!”
朱瑙挑眉,道:“你不想学么?”
“……”卫玥脸皮抽搐,缓缓道,“也没有不想……但你这……”
“二百两黄金。”
“……啊?”
“二百两黄金,一笔头的买卖。又或是学读书识字,你可以自己选。”
“……”
卫玥喉头一哽,无语凝噎。若是朱瑙一开始便开出二百两黄金的条件,他必然要为这财大气粗所震慑。可这条件一开,也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二百两黄金像也没有那么诱人。
他怀疑自己今天已被朱瑙弄疯了。
良久,他活动活动手脚,转动转动脖颈,嘀咕道:“我先回去想想再说……今天也太突然了,剑州府好歹也是一州之府,哪有说拿下就拿下的……”
一面说,一面退到门口处,又问道,“我真能走了?到明年秋收之前都不抓我了?”这话却不是问朱瑙的,而是冲着惊蛰与裴子期问的。这两名少年跑得又快,功夫又好,还真让他犯怵。
朱瑙都已发了话,惊蛰与裴子期还能说什么?只站在那里不吭声。
朱瑙道:“别再去偷抢了,缺钱就来找我支取。”
卫玥默了一默,闷声道:“哦……”
他试探着推开门往外走,两只脚都跨出门口,仍然没有人拦他。他回头狂瞪还傻在那里的陶白,直到眼睛都瞪酸了,陶白这才猛然回过神,雷劈似的一蹦三尺高,从屋里蹦了出来。
两人赶紧合上门往楼下走,直到出了茶馆,他们仍感到惊魂未定。
“卫哥,”陶白拍着胸口,不敢置信道:“他们真就这么把我们放了?”
卫玥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然呢?你方才傻在那里干什么,我都想丢了你自己走了!”
陶白傻乎乎地挠挠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卫哥,你真要去拿下剑州府啊?这也太……太……”
剑州由于流民太多,眼下的情形已经十分混乱。可再混乱,那也是一州之府。老百姓们对它再不满,它也还是一州之府。就凭他们一伙老弱病残的流民,就想推翻官府?陶白本就怕官,对这种事情根本想都不敢想。
卫玥不置可否。
他又走出数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茶馆,悻悻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妈的……还真是个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十二点了,还是祝大家圣诞夜快乐呀!圣诞节快乐!
爱你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