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北站在城楼上, 俯眺下方。百米开外, 黑压压的大军如潮水般排开, 如同墨水泼洒在土地上, 将地面一直洇黑到天际。
那是蜀国大军。是势如破竹的蜀国大军。就两个月前, 陶北还在为击退蜀军后他要派何人驻守河南而为难,而现在,他不再需要为难了。蜀军已站在他大梁国都的城楼下了。
寒风猎猎,吹得陶北两眼发红,他却盯着远方的军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附近的士兵们已忍不住窃窃私语, 陶北忽然转过身来。
众人吓了一跳, 连忙噤声, 大气也不敢喘地等候陶北的命令。然而陶北什么都没有说。
他走下城楼, 跳上快马, 撇下面面相觑的士兵们,朝着城内飞驰而去。
他的亲兵也愣了一愣,眼神闪烁了几下,匆忙地向守城军官下令道:“紧闭城门!在没有大将军新的命令到来之前, 谁也不准开城迎战!”说罢也连忙骑上马,追着陶北离开了。
……
陶北回到大将军府, 府邸内外已经围满了人,有他的幕僚、朝中的官员还有邺都内的各路权贵。人们把宽阔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吵闹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忽然有人眼尖地看见了陶北, 惊呼道:“大将军回来了!”
吵闹声停顿了一瞬,人群瞬间涌上来将陶北围得水桶一般密不透风。
“大将军!听说蜀军已经打到城外了,是真的吗?!”
“大将军,不能再拖了,务必尽快决断啊!”
“大将军,城内人心涣散,士卒厌战,这仗已经没法打了。派人去与蜀军商谈请降的条件吧!现在还有商榷的余地啊!”
“放屁!谁敢向蜀军投降,老子第一个砍了他!城中兵马充足,粮草充沛,蜀军却长途奔袭,只要我们死守到底,他们很快就会退兵的!”
“蜀军都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连田将军也投降了!将士们哪里还有士气再打下去?!”
“姓田的叛变了,还有高将军呢,高将军很快就会带援兵来了。少在那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大将军和高将军在,咱们一定能击退蜀军!”
众人叽叽喳喳,震得陶北耳膜嗡嗡作响。人们仿佛就在他耳边说话,却又似乎隔得很远很远,模糊得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从数日前开始,邺都城收到消息,得知蜀军正一路东进,奔向邺都的时候,城中权贵们便分成了两派,掐得昏天黑地。
其中一派主张大势已去,让陶北索性早点向蜀军请降,还能给大家谈个好条件。在田畴投降后,陶北也不知是无人可用还是来不及杀,尚未下手清除田畴的派系。因此这派人马以田畴的旧部和厌战怕死的官员们为主。
而另一派则主张死战到底,绝不能向蜀军投降。这派人大多是梁国朝廷里位高权重却身无所长之人,他们深知一旦政权易主,朱瑙定会排挤他们,他们的荣华富贵就再也保不住了。
按理说,陶北也该是主战派。他在梁国是大将军,是真正的摄政权臣。一旦向蜀人投降,即使朱瑙能留下他的性命,绝不可能再让他执掌任何权力了。以陶北的性情,他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屈从的。可是这么多天以来,无论人们争吵得如何激烈,陶北始终没有表明立场。
敏感的人已经察觉,陶北似乎也有了厌战情绪。他为了避开激烈冲突的两派人马,已经连朝都不去上了。可人们去不会放过他,于是争斗的战场从皇宫朝廷转移到了大将军府。
“大将军,”一名主降派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我们交出皇帝,承认朱瑙的帝位,便可免于战火,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啊!”
另一名主战派的官员立刻反驳道:“竖子!你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才是天命所归。若将江山交在蜀贼手中,才是为祸黎民苍生!”
双方都扯出忧国忧民的大旗,可实际上心里盘算的还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此刻,他们还以为小皇帝仍在寺中礼佛,并不知道他们那天命所归的小皇帝已经被昔日玄天教的“太清玄天皇帝”张玄领着逃之夭夭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陶北拿主意,毕竟邺都城内的政务、军事等所有大权都被陶北一人捏在手中,谁也绕不开他去。
然而陶北神色漠然,始终一言不发。他拨开众人,向府内走去。
众人目瞪口呆,追在后面七嘴八舌地嚷道:“大将军,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对啊大将军,你到底什么打算,倒是给个准话啊!”“大将军……”
陶北全都置若罔闻,快速朝里走去,在卫兵们的阻拦下,他成功甩脱了那些权贵。
他并没有在府中待很久。他来到库房,取出一坛醉八仙,抱在怀里,很快又骑马从后门离开,向皇城驰去。
……
陶北离开后,他的亲兵连忙追上。然而亲兵的马没有陶北的快,路上一度被陶北甩脱。好在他猜到陶北要去何处,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来到皇城内的监牢外。
陶北果然就站在被辟作监牢的院子外,也不知站了几时了。
亲兵跳下马走上前去。陶北出神地望着监牢的方向,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亲兵却从他眼神里看出了莫大的悲凉。
亲兵感同身受,顿觉鼻子一酸。他是陶北的心腹,一直追随陶北左右,对眼下梁国的形势,他比城中那些仍在闹腾不休的权贵更清楚。
权贵们还在等着高洪从冀州带兵前来解邺都之位,可是高洪是不回来的,因为陶北根本没有向冀州发出求援的消息。被陶北一手扶上皇位的笑皇帝也不会回来了。
陶北多年苦心经营,却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何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呢?胜负已经分晓了。
陶北在院外站了良久,弯下腰,轻轻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醉八仙放到了地上。随后,他转身离开。
亲兵一愣,忙追了上去:“陶公不见见上官将军么?”
陶北平素并不饮酒,醉八仙是上官贤爱喝的酒。陶北总在府上备几坛。每次上官贤回京,陶北才会取出窖藏请上官贤来喝。
陶北缓缓摇头:“不见了。”
顿了顿,垂眼轻声自嘲道:“见了又能说什么呢?算啦……就这样吧。”
亲兵怔怔地看着他。
陶北走回马边,正要上马,亲兵忙跟上来。陶北却道:“你不必跟着我了。等过半个时辰,你把上官贤放了吧。”
亲兵惊讶道:“陶公……”
陶北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住……”陶北低声道,“以后……自寻前程吧。”
不等亲兵作答,陶北便已纵马而去。
……
……
城池外,大军仍在压阵。
朱瑙站在高地,眺望邺城的方向。他的身边除了惊蛰等护卫外,连田畴也在。
朱瑙没有下令强行攻城。战局至此,已没有必要再穷兵黩武。他每隔半个时辰便派几名使者去城下喊话,想与城中人坐下洽谈,可城内却始终没有人出面接洽。每一次使者都无功而返。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又一波使者在长久喊话无果后,垂头丧气地从城下离开了。
田畴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臣愿前去城内劝降。”以他梁国老将的身份,守城的士兵或许会卖他一个面子,将他放进城去。
朱瑙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田将军不必如此。”
田畴也不希望再打下去了,他是真心想要去劝降的。朱瑙并非猜忌他,只是不想让他冒这个险而已。
朱瑙温声问道:“田将军,以你对陶北的了解,他会怎么做?”
田畴沉默良久,苦笑着摇了摇头:“臣不知。”
他无法想象陶北会低头服输,可大势已去,陶北也不是那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的确无法猜到陶北会做出什么选择。
朱瑙却还不如田畴心急。他笑了笑,道:“朕不心急,慢慢等便是。若过了申时他们还不回应,就让将士们原地扎营。”
田畴往邺城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将复杂的情绪进藏心底。
……
……
邺都皇城内。
上官贤躺在潮湿的草垛上,麻木地背诵着自己还能想起的诗句文章。他背得段不成段,句不成句,颠三倒四,嘴里却始终没有停下。若他不跟自己说点什么,再被□□下去,他很快将要忘记如何说话了。
在回来之前,他就知道陶北不可能再起用他了,他知道他的出现会让陶北如坐针毡。他都知道。可他仍然回来,如果陶北还敢用他,他就继续为陶北效力。如果陶北不敢,那就当他是在报复吧。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蜀军中也是被□□,回到邺都也是被□□,可在蜀军中的日子竟比这里要好捱得多。至少那时候他还能见到天光,还能用木棍当做长矛练功。而邺都的日子却是暗无天日。
黑暗和漫长消磨着他的意志,他后悔过很多次为什么还要回邺都来。可人之一生,谁能无悔呢?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些响动。上官贤被禁闭太久,对响声极为敏感,立刻从草垛上坐了起来。
有过不多时,一缕光亮透了进来。
他原以为是来给他送饭的宫人,只是奇怪上一顿饭似乎送来还没过多久,然而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和佩刀与腰带的碰撞声让他发现来的并不是宫人。
他眯起眼睛,待眼睛稍稍适应了光亮,来人已经走到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上官贤怔怔地将来人打量片刻,认出他是陶北的近卫亲兵:“是你。”
“上官将军……”亲兵拉开了牢门,“你走吧。”
上官贤扶墙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那亲兵眼眶红肿,牙关紧咬,似在竭力控制情绪。
上官贤用力皱眉,又缓缓舒展开,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亲兵努力让语气保持平稳,一字一顿道:“两个月前,田将军在河南投降了蜀军。张太师带小皇帝出逃。眼下蜀军已经兵临邺都城下了。”
上官贤一愣。他并不清楚自己被关押了多久,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又似乎只是眨眼一瞬。几个月的时间实则并不短,可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蜀军竟已兵临邺都?看来这几个月里朱瑙与谢无疾所向披靡,陶北却是一溃千里……
亲兵终于克制不住,颤声道:“陶大将军他,半个时辰前,已在勤政殿里,上吊自尽了。”
上官贤怔住。
他这一怔,怔了很久很久,直到亲兵忍不住想再说点什么,他才低声确认道:“陶北死了?”
亲兵撇开脸,浑身颤抖。
上官贤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向监牢外走去。
他走出监牢,眼睛尚不适应光亮,腿脚亦僵硬,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一坛酒,险些被绊倒。亲兵忙冲上来扶住了他。
上官贤眯着眼睛好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了地上的那坛醉八仙。他伸手摸了摸那坛酒,道:“陶北没脸来见我啊……”
亲兵终究是陶北的心腹,听着这话有些刺耳,却也知这是事实,因此无话可说。
上官贤抱起酒坛,有些费力地揭掉了酒封。他一口都没有喝,只将酒水将四周泼洒。
“这一杯敬我的妻儿。”
“这一杯敬随我战死沙场的儿郎。”
“这一杯敬因我受而死的同僚。”
“……”
当酒坛里还剩最后一口酒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将酒洒在地上,将酒坛扔了出去。
他转身向外走去。
亲兵追了上去:“上官将军,你要去哪里。”
上官贤平静道:“开城投降吧。陶北都不战了,还要负隅顽抗吗?”
亲兵皱了下眉头,心里有些不好受,可他并没有阻止。陶北死后,城内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陶北为了掌控大权,朝中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大臣。也只有上官贤出面,才能主持局面了。
亲兵道:“可是……上官将军,你不去看一眼陶公么?”
上官贤脚步微微停顿。片刻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反正也无话可说……就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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