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
“砰!”
“啪!”
“哐当!”
屋内不断传来巨响和撞击声, 似乎是屋内的人正在摔打屋中的家什。站在门外的几名侍卫面面相觑, 可谁都不敢出声, 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此间正是陶北的大将军府。
就在今日早晨, 郑州军、孟州军向蜀军投降的消息传进了大将军府, 听完消息的陶北连早朝都没有去,整个上午闭门谢客,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内。他大多时候并不发出声音,侍卫们都担心他在屋里会有什么意外,可忽然间,屋内会传来狂怒的吼叫声,又或者一通乱砸的动静, 等里面的人累了, 又恢复安静。过一阵子, 下一轮爆发又开始了……
这些侍卫跟随陶北已有多年, 在他们心目中, 陶北一直都是冷静而克制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陶北如此失控。可见这一次对陶北的打击有多么巨大……
郑州和孟州,对陶北来说的确太重要了。
河南,百年来一直是盘龙之地, 是王朝都城所在。陶北统一河南、河北后,也曾一度犹豫过是否要将都城放在洛阳。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而是选择了邺都,那是因为河南平原虽然土地富饶,却一马平川, 无险可守。而且多年战乱,昔日王城也是损毁的最为严重的,几乎已被夷为平地,想在那里重建都城,代价太大,陶北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可陶北虽然没有定都洛阳,河南这块宝地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不一般的。俗语言“得中原者得天下”,实则从地利而言并非如此,可这话却能道明河南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想当初陶北让上官贤镇守河南,正是因为上官贤是他手下将领中他最为信任的一个。可谁都没想到,上官贤甫一兵败,郑州孟州立刻接连叛乱!汝州怀州虽然太平,可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块土地,它更是一种象征。当他平定河南之时,他意气奋发,还以为自己就是真龙之命,天下已经唾手可得了!可现在,河南即将失守,巨大的恐慌也无法克制在他的心头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当守在门口侍卫们又开始但心里屋内人的状况,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侍卫们吓了一跳,看见走出来的陶北衣衫凌乱,神色憔悴,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他的狼狈模样,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陶北抹了把脸,低声道:“去把鲁宁、汪客、陈桥、黄平……都召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让他们立刻来。”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记得掩人耳目。”
亲兵们神色一凛。陶北提到的几人不是他自己的心腹,就是高洪、田赦派系中的要员,且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可这里面却独独没有上官贤阵营的人。尤其是那句“掩人耳目”太耐人寻味了。看来,陶北是要有大动作了……
亲兵们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出府传令去了。
……
……
不到半个时辰,陈桥只带了两名亲随,打扮低调地穿过街巷,来到大将军府的偏门。
守门的侍卫认得他,简单检查了一番就带着他入府了。
陈桥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后院,只见后院中其他几名被陶北征召的官员已经先他一步到了。陈桥一看这人员,顿时呼吸一窒,已大概猜到了什么。
等陈桥一到,陶北要找的人就都到齐了。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取出一张刚才拟好的名单,推到众官员面前:“明日早朝,我会请圣上宣旨,将这些人全部罢免或调职。”
众人定睛一看,这张名单上写的全是上官贤的亲信,甚至有不少只是与上官贤交好而已。有不少身居要职的人都名列其中!
被召来的这些人中有不少已经隐约猜到要发生的事,可等看到这张名单,还是纷纷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陶北下手实在太狠了,他是要把一整支派系彻底翦除啊!虽然之前陶北已经往河南派了人,但他那时也只想稳住河南的形势,并没有要把事态扩大的意思。可现在,就连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邺都的许多官员只因为站错了阵营,也要遭受牵连了……
虽然陈桥身为高洪的党羽,自然愿意见到政敌的权势被削弱,可这么大的动作,连他都不免心惊胆战。他小心翼翼道:“大将军,这些人……当真要全都罢免吗?会否影响太大了……”
陶北面色沉静:“今日早晨,我收到消息,郑州军与孟州军叛乱,已投靠蜀军。”
此言一出,屋中人纷纷变色。
郑州与孟州全都降了?!这么快?!那河南府岂不是即将不保?!难怪陶北今日连早朝都没有去……
这下众人终于明白陶北为什么会仓促间做出这么可怕的决定了——上官贤的这支派系已经完全失去了陶北的信任,如果继续让这些人身居高位,万一他们也有投敌之举,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即便他们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做,陶北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至于为什么不能分批慢慢下手,因为陶北稍有动作,这些人肯定就会明白形势不对,他们为了自保很可能会反抗。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把事情办了,让那些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同时免除这么多官员,就算事情进展顺利,仍然会对王朝造成很大的动荡。接下来或许会有一些官位空缺,一些政务没法交接……陶北今日去找这些人来,就是为了商量怎么减小事情的影响。
屋内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他们知道,接下来邺都,乃至整个新梁王朝,就要风雨飘摇了……
“陈都尉。”陶北看向陈桥。
陈桥有些走神,被边上的人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猛然回过神来:“啊?啊……”
陶北冷冷道:“让你手下的禁军做好准备,绝不能让邺都发生动乱。”
这是陈桥今日被召来的缘由。那些马上要被罢免的官员中,有些家大业大,家仆众多;有些还控制了一部分兵马,所以陶北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以免他们闹事。
陈桥忙道:“我今夜就布置好人手。”
他今夜就要把几座府邸悄悄围起来,万一这些人有任何异动,他们就可以立刻采取强制手段了。
陶北又给其他人分派了任务,以确保朝廷不会因此陷入瘫痪和失灵。
待任务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屋内又沉默下来。
黄平清了清嗓子,义愤填膺地开口:“大将军待上官将军恩重如山,没想到上官将军却如此御下无方!他实在愧对大将军的栽培啊!”
”是啊……”
“上官将军实在……唉,妄我曾以为他是良将忠臣。”
屋内几人都跟着附和。他们并不知道郑州和孟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就连陶北也不清楚起因经过。但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上官贤被擒刚两个月,他的手下就纷纷向朱瑙投降了。
其实上官贤究竟为人如何,哪怕是高洪、田赦阵营的人也很清楚。他的部下竟然反得这么快,太出人意料了!与其说上官贤治下无方,不如说,朱瑙究竟用了什么可怕的手段?!他笼络人心的本事也未免太强了!
可人们之所以纷纷声讨上官贤,其实是害怕这件事也会牵连到他们。
须知陶北身为最高将领,又是有实无名的君王,他需要掌控大局,不可能事事躬亲。所以他只能控制少数一批将领,而由这些将领培养庞大的派系,他再利用派系斗争就可以稳固自己权势。
可是这就导致了底下的官员往往只忠于自己的长官,而不忠于陶北。一旦有任何将领出事,整支派系都变得不再可靠!
如果陶北因上官贤之事心生顾忌,去扶持除了高洪田赦之外更多的派系,把权势分化得更散,那在座之人谁都落不着好。所以他们只能把这个“御下无方”的罪名推到上官贤的身上,以免事态更进一步恶化了。
陶北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可此刻他已经疲惫得想不了太多了。先把眼前的最大麻烦解决了,余下的麻烦再一点点想办法吧……如果,他能撑到那一天的话。
陶北不再多说什么,只与众人把任务交代完,就让众人从偏门悄悄回去了。
=====
半个月后,邺都的消息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江南江宁府。
得知了消息,韩如山大为震惊,立刻召集了各路人马前来商讨对策。
没过多久,该来的人都来齐了,挤满了大殿。
皇帝韩如山坐在首座,挨在他左右两侧的分别是谢家与柳家的子弟,他们是江南最显赫的两大世家。往后依次还有数人,全是江南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这些人也正是江南陈国的官员们。
与陶北的梁国和朱瑙的蜀国不同,这些年来江南没有经过多少战乱,在这里扎根最深的仍是那些经营百年的豪族世家。而这些世家又经过百年的通婚联姻,凝聚成了稳固的力量。正是他们执掌着江南陈国。
韩如山开口道:“诸位爱卿,朕今日召你们来,是因为朕收到消息,河南郑州军、孟州军向蜀人投降,梁大将军陶北震怒之下已罢免了朝中几十名官员,眼下邺都一片混乱。”
殿内的人全都面色悻悻。他们来之前已经听说这个消息了。
众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
“那陶北真是中看不中用,建立梁国才多久?居然就把河南丢了……”
“这下当初被他打压下去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人如果借机生事,他那梁国就该分崩离析了吧?”
“他还一口气罢免这么多人,官府要如何运作?他怕不是疯了!”
“陶北的事还在其次,关键是那蜀军也太可怕了吧!他们节节获胜,先是长沙破了孙湘,又在云阳击败陶北,现在连克河中、河南!拢共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啊!再这么下去,他们还不得打到我们江南来了!”
“是啊,我也怕他们会给予江南,那可如何是好?”
“听说当初在云阳击败陶北,还有这次攻破河中的都是谢无疾。他们谢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人,真是的……唉……”
一些议论隐约传进谢无尘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些年谢无疾加入蜀国,受封征北将军,为朱瑙立下赫赫战功,江南其他世家看在眼里,难免会有微词。还有人怀疑谢家是不是在做两手准备,以便将来无论乱世中谁取胜,他们都能屹立于不倒?
其实谢家实在是冤枉,但这事儿也说不清,也只能任人说道去了。
“咳。”柳惊风清了清嗓子。殿内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柳惊风道:“如今梁国连连受挫,蜀国高歌猛进,这对我们而言,并非好事啊。”
殿内无人反驳,显然众人对此有共识。
其实这些年来他们和蜀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因为两国并不接壤,蜀人又热衷于做生意,江南自然乐于与其往来。反倒是梁国就在他们西边,陶北又野心勃勃,从未掩饰对江南的觊觎,因此江南抗梁抗了许多年。
谁曾想,转瞬间,形势就变了。
蜀军击败长沙军后,占了长沙不少土地,现在已经和江南陈国接壤了。而陶北那里形势惨淡,万一梁国覆灭,被蜀国吞并,那蜀军下一步的目标不就是江南了吗!
他们要如何抵抗洪水猛兽一般的蜀军?!又能抵挡多久?!
以前众人都巴不得陶北赶紧倒大霉,梁国快点完蛋,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梁国居然成了他们西面的屏障。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形势是梁与蜀不相上下,互相制衡,这样就谁也没精力来觊觎他们江南了。但现在,这样的平衡很快就要维系不住了……
柳惊风道:“一旦梁国分崩离析,蜀军便直逼我边境。依我看,为保江南永安,我们应当联梁抗蜀才是。”
韩如山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
底下有人跟着点头,有人却不做声。联梁抗蜀?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如果有敌军攻打过来,江南的子弟兵们会誓死抵抗,可让他们出去作战,还是替别人作战,那他们势必不愿离开家乡。
韩如山道:“诸位爱卿有何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于是又有人陆陆续续提了些建议,众人一番商讨后,大多都觉得不合理或是不好办,结果迟迟没能推进。
又有人道:“若我们能打听到蜀军的下一步计划,便可提前告知陶北,让他做好应对的准备。”
联梁抗蜀有太多人不愿意,但是助梁抗蜀却容易多了。他们可以做些相对简单的事,譬如打听情报,或是收买官员,或是直接给陶北一些钱粮资助,这些都不会有人反对。
于是又有人悄悄把目光望向了在场的谢家子弟。在蜀国身居高位,又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谢无疾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谢无尘黑着脸不做声。
柳惊风将谢无尘的不悦看在眼中,目光在殿内梭巡了一圈,最终在一个人身上定住了。
“卢兄,你曾在成都府为官数载,在蜀国应当积攒了一些人脉吧?不知你是否有一二旧友,可为我们所用?”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朝着柳惊风问话的那人聚拢过去——正是卢清辉。
韩如山也想起来了,接着道:“没错,卢爱卿当年曾在成都府担任过少尹一职?想必在蜀中拥有不少旧友。”
卢清辉今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万没想到焦点会忽然聚到他的身上,眼神顿时有些闪躲。
他摇头道:“陛下,柳兄,当年我与朱瑙一向不睦,他担任阆州牧时我们便已结怨。后来他夺权篡位,控制了成都府,我便孤身一人逃了出来。我昔日旧友早都遭他打压排挤。况且我也多年未与蜀人联系,若贸然出手,只怕事情未成,反而打草惊蛇。”
韩如山听他这样说,只能失望道:“好吧……卢爱卿日后若能想起可用之人,务必立刻上报。”
众人也都不再盯着卢清辉了。
卢清辉垂下眼,将一丝心虚藏在眼底。
当年他与朱瑙不睦不假,不过最后朱瑙斩杀了袁基录,他们就已然和解了。卢清辉也并非从成都逃出来的,而是朱瑙劝降不成,好好安排了车马将他送出来的。
至于他的昔日旧友……朱瑙上任后确实打压了部分人,可也重用了许多人。卢清辉在成都府曾经身居高位,怎会找不到旧友?他有些旧友非但没被免官,还跟随朱瑙出蜀到了汉中,已经在蜀国朝廷身居高位了!
而他之所以故意搪塞推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朱瑙曾经的不满与偏见早已随风消散了,反而被别的一些所取代……
他只知道,如今的他,已不愿与朱瑙为敌。
另一边,在卢清辉那里没取得进展的韩如山忍不住又看了谢无尘一眼。
韩如山仍想着谢无疾的事,可这谢家在江南一代权势滔天,他们不做声,谁也不敢强迫他们。
最终,陈国的官员们达成一致,他们先派人去找陶北,确认陶北需要多少钱粮资助,他们尽力帮助陶北稳定政局,不使大梁分崩离析;另外,各人自寻人脉,思索对策,看还能如何助梁抗蜀。两日后他们再行商议。
当众人散去,谢无尘也起身要走,韩如山低声叫住了他:“谢爱卿……”
谢无尘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脚步停住,嘴唇嚅动几下,终是不情不愿开口道:“陛下也知,族弟谢无疾大逆不道,早已被踢出族谱。不过……他到底是谢氏子弟,我们谢家会想办法的。”
他不敢保证什么,但完全不表态也不行。韩如山见他松口,也不能再逼,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谢无尘不再多言,转身向殿外走去。
他刚出大殿,柳惊风就追了上来:“老七!等等我,一起走呗。你一会儿做什么去?若是无事,去我府上坐坐,我最近练了首新曲,弹给你听。”
谢无尘心情不佳,头也不回,冷冷淡淡道:“不去。”
柳惊风笑呵呵地搂住他的肩膀:“别苦着脸了,走吧。就当赏我个面子。你不想听曲,那我陪你下棋,或者你想做什么都行。”
谢无尘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柳惊风这人一向轻浮,尤其爱好美色。若让他知道江南哪里有出名的美人,他必会花重金将人请回来。不过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月,他就将人送回去了,从没见他将什么人长久留在身边过。
唯一一个让他耐心十足的人就是谢无尘。从二人还是少年起,柳惊风便常围在他身边打转,也经常出言调戏他,但却从无不轨之举——可能也不是不想,只是找不到机会罢了。
谢无尘对他则是时冷时热,冷的多,热的少,全凭心情而定。今日他的心情就是提不起兴趣,于是一个硬钉子顶了回去:“不去。”
柳惊风:“……”
谢无尘撩开他乱搭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柳惊风望着前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头嘀咕:“唉,这谢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凉薄……我到底什么毛病,天底下这么多美人,我偏偏看上这个……”
不过他也知道,谢无尘一向憎恶朱瑙和谢无疾,他的心情好的起来才有鬼了!
几年前勤王会盟时,那朱瑙虽已是成都府尹,却也还是个被各路诸侯戳着脊梁骨笑话的妄人。谁也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未来,都觉得用不了两三年,这个胆大包天的妄人就会灰飞烟灭。而朱瑙和谢无疾那时候虽已有牵扯,可人们也相信,他们是那么不契合,马上就会反目成仇!
可如今,当年笑话朱瑙的那些人沉沉浮浮,大多已不见影踪。而朱瑙,再没有人觉得他只是个妄人了……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帝王,一个真正的帝王。而离经叛道的谢无疾,也没有为他背弃谢家而穷困潦倒。相反,他磨砺出了赫赫锋芒,成为了朱瑙手中一柄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宝刀!
这两个人,可敬,也更可畏啊……
柳惊风甩甩头,不再想这些,快步朝着前面追了过去:“哎,老七,老七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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