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贤在军营里慢慢走着。营地里很安静, 他偶尔能听见从一些方向传来的呻|吟声, 只是那些呻|吟全都有气无力, 若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还以为是风在呜咽。
这里是河南军专们安置伤病员的营地, 营里已经人满为患。其中一部分是最近被蜀军骗出城去而遭砍伤的伤员,其余更多的则是病员——由于城里长期缺粮,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士兵因为饥饿和衰弱病倒。如今全军上下还有力气战斗的士卒已不到一半人了。
“上官将军来看你们了。”军医提醒着那些伤病员,试图给他们些许激励。
然而伤病员们大多只是无精打采地看了眼上官贤,随后就了无生气地继续躺着——别说行礼,他们已经饿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官贤将一张麻木的面孔尽收眼底,脸上神色不变, 藏在袖筒里的手却紧紧捏成了拳头。
走了一阵后, 上官贤低声问军医:“这里缺什么药吗?”
军医苦笑道:“上官将军还不如问, 有什么药是不缺的?”
上官贤沉默。城里本有几间药铺的, 战事刚开始时, 他们料到药材珍贵,已把全城的药材都收缴充公了。可惜情形之恶劣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想象,面对不断倒下的伤病员,药材根本不够用。这伤兵营里每天不断有人进来, 却极少有人出去。
又走了几步,上官贤看见前方有几口大锅里正在煮着东西, 白茫茫的水汽袅袅向上,仿佛几条通天的白龙。
粮草是早就没了的,上官贤上前问道:“在煮什么?”
负责烹饪的士兵将锅盖掀开, 白雾散去,只见锅底垒着的豁然是一堆鹅卵石。
上官贤不明白。煮这些石头做什么?
那士兵眼神复杂地偷偷看了上官贤一眼,马上低下头道:“将军,前几天有几个伤兵说想吃鱼。这些石头是从河里捞出来的,煮久了汤里会有点鱼腥气……能给大伙解解馋。”
上官贤怔了怔。空气里的确若有似无地弥漫着一股腥气,只是那究竟是鱼腥,还是其他的腥味,就不好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那士兵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后方传来脚步声,是一名亲兵跑了过来。
那亲兵追上来,附到上官贤耳边,小声禀报道,“将军,蜀军派使者来了,正在南门外候着……”
上官贤狠狠一皱眉头。
蜀军的使者来干什么,他不问也知道。自从朱瑙与谢无疾想出了不断诈援的奸计后,如今城内伤员猛增,士气骤减,全军上下啼饥号寒,已在崩溃的边缘了。这几日蜀军天天到城楼下喊话,劝守城的士卒放下武器打开城门投降。如今又派使者来,是劝降劝到的头上来了!
上官贤心如磐石,咬牙切齿道:“放那使者进来,砍下他的脑袋,吊在城楼上给蜀人看!”
亲兵微微吃了一惊。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上官贤却毫不犹豫地下令将来使砍头,可见他态度之坚决——死战到底,决不投降!
亲兵本想说什么,可在上官贤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能把话吞了回去,低声道:“是,将军!”
亲兵跑去传令了,上官贤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察觉周遭的气氛不太对劲——有几名伤病员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有人挣扎着凑到一起交头接耳。显然,刚才的对话被他们听到了一些。
上官贤拧眉,冷冷地继续往前走,走出没几步,后方有人颤颤巍巍地喊他:“上、上官将军……”
上官贤回头。喊他的是一员伤兵,前几天出城抢粮时腿上被人砍了一刀,由于没有药,他的伤口已经溃烂,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可怖。
那伤兵被上官贤威严的目光一扫,情不自禁地向后一缩。但他还是哆嗦着开口:“陶大将军真、真的会派,援兵来,救我们吗?”
这下,所有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都齐刷刷向上官贤看了过来。
上官贤面色不改:“当然。援兵已经出发了。最多再过十天半个月,援军必定能到!而且现在河南府正在想方设法给我们送粮草,只是外面蜀军太棘手。他们目前还在想办法,很快就会有粮草进送城来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且煞有介事,仿佛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可伤兵们脸上的神色却仍是将信将疑。
已经四个月多了。从第一个月起,上官贤就说邺都会派援军来。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第四个月……他口中的援军总是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没关系,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了!上官贤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定,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稳住人心。可士兵们的疑心却仍然越来越重。
“上官将军,你怎么知道援军的消息?”那名伤兵又问道,“蜀军把蒲州围得水泄不通,邺都的消息从哪里传进来?”
上官贤没想到他敢这样问,语气顿时又严厉了几分:“难不成信使来了,我还要向你通报?!”
那伤兵哆嗦得更厉害,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扶着旁边的木桩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质问上官贤:“如果真有信使来过,那上官将军把信拿出来给大家看啊!援军到底到哪儿了?我们到底还要捱多久?为何一月一月,又一月啊?!”
“大胆!”上官贤还没说话,他身旁的亲兵就已冲了上来,拔刀指向那伤兵,“你竟敢这样对上官将军说话!你眼中还有没有军法军规!”
紧张、畏惧、痛苦、绝望已将那名伤兵顶到了情绪的闸口,他没有在刀口面前退缩,反而彻底崩溃了。
“根本没有援军对不对!蜀军有十万大军,大将军根本不愿意跟他们打,大将军已经放弃我们了!!”
附近还能动弹的人都上来拉他,想让他冷静下来,可那伤兵奋力挣扎,涕泪横流地大吼:“我当兵就是为了不用再饿肚子!我不想吃树皮,不想吃石头啊!如果要这样被活活饿死,我宁愿向蜀军投……投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尖刀猛地捅进了他的心口!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神情扭曲挣扎。他还想再说什么,可他一张嘴,就有汩汩鲜血往上涌。
不多时,他抽搐着倒了下去。
捅出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官贤。他漠然地看着那伤兵倒下,随后扭头严厉地瞪了自己的亲兵一眼。一直犹豫着没下手的亲兵惭愧地低下头去。
上官贤擦掉刀上的血迹,冷冷道:“动摇军心,该死!”
他环顾四周,那些伤病员的神色终于鲜活起来,可他们的眼神却让人不敢多看。上官贤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说道:“援军已入河南府。最多再过半个月,蒲州城之围必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此战得胜,人人有功,人人有赏!”
周遭静得可怕,谁也不敢再多话。
上官贤今日来视察伤兵,本是想为伤病员增添士气的。弄成这样,他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地。
出了营地,等到周遭无人的时候,上官贤这才放慢脚步,向身旁的亲兵质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动手?”
若非亲兵迟迟不动手,那名伤兵也没机会大放厥词地说那么多话。
亲兵欲言又止,片刻后竟红了眼眶。他低声问道:“将军,大将军为什么不派援军来救我们呢?”
亲兵乃是上官贤的心腹,整日跟在上官贤身边,自然知道根本就没有来过什么邺都的信使,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他们一直在孤军奋战,解围之日遥遥无期。上官贤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安抚人心而已。他在用谎言撑过一个又一个月。
“难道冀州的安危重要,我们就不重要吗?将军跟随大将军出身入死这么多年,大将军怎么忍心弃将军于不顾?!”亲兵带着哭腔问道。
上官贤没想到连自己的亲兵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勃然大怒:“大将军心有天下计,岂容你质疑?!”
亲兵低下头不作声。
上官贤只觉一团气在体内乱撞,撞得他四肢发麻。他转过身,盯住那亲兵。亲兵迫于他的威慑,不由小步后退。
上官贤寒声警告道:“管好你自己的嘴。任何人胆敢违反军令,我都不会轻饶!”说罢恶狠狠地甩袖离去。
蒲州城如今已如同一座死城,上官贤在大街上走着,街道上不见一个活人走动,偶尔能在路边见到一两具躺着瘦成骨架似的人,散发着淡淡的臭气,不知生死。上官贤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若一场仗能打得体面,他是决计不愿侵扰百姓的。可仗打成如今这样,何来体面可言?早在被围城之初,他就收缴了全城的粮食,原先按照同样份额给百姓和士卒发放,后来为了保证军队的兵力,他只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先紧着军队来。
他知道等打完这一仗,即便能成功守住河中,他的名声,他的威望也必会大大受损。可他已全都不管不顾了。
这么多年追随陶北出生入死,他早已下定决心,必要为陶北夺取天下。他可以负任何人,却绝不会负陶北!
上官贤咬紧牙关,将一切杂念摒除,大步朝军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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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
朱瑙批完送汉中送来的公文,起身来到帐外吹风,却见谢无疾正好从营外大步走进来,神色凝重。
谢无疾走到朱瑙面前,轻轻叹了口气:“你派去的使者被上官贤杀了。”
朱瑙微怔,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那就继续派人去城外喊话,每个城门,从早喊到晚。告诉他们,开城投降者皆可得到善待;取上官贤人头者可得赏银千两,官跳三级!”朱瑙道,“抓到的探子放回去,让他们想办法离间军中的势力。”
他们刚刚围城的时候,河南军上下齐心,难以离间。可被困了这么久,城中的情形也改变了。
离间计不容易施展,主要是蜀军想要与城中取得联络极难。他们的人手根本安插不进蒲州城,唯一可下手的机会是河南军隔三岔五会派出一些探子或是信使打探外面的消息或是想法往外送信。蜀军若能抓住这些人,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便有机会将这些人策反。这些人回到城内后,还要经历严格的盘查,若有幸通过,才有可能为他们所用。
至于能否成功,也只能试了再说。
谢无疾听他重金悬赏上官贤的人头,不由道:“我以为你想收降上官贤。”
上官贤是一员悍将,就连谢无疾也承认,此人若能为蜀军所用,来日必能成就大业。
“我自然是想。”朱瑙无奈地笑了笑,敛起笑容,“可我更想早日结束战事。”
谢无疾抿唇。片刻后,他低声道:“好。此事我会办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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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
临时开辟的校场上,士卒们正在推着沉重的板车加速冲刺着。他们累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停下,因为军官始终没有下达命令。
而校场边,孟环看着这些训练的士卒,脸色很是难看。
这几天里,他一共两次成功地带人突破了蜀军包围圈,可最终粮草都没能运进蒲州城。守卫孤城的士卒们已经草木皆兵,现在只要一有人进入城楼的射程范围他们就立刻放箭,敌军是不敢靠近了,连援军也根本没法接近。
任务失败,粮草损失了还在其次。陶北虽然没办法调大军过来,在支援粮草上是很尽心尽力。可最让孟环心疼的是每次任务失败,他精心挑选并勤加苦练出来的人手也都赔上了。余下的士卒都是矮子里面拔高个,而且士卒也都失了信心,消极怠工,成功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小。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粮草送进城去,孟环也不知道。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撞。
只盼着上官贤能再多坚持一段时日,坚持到他成功撞破南墙才好……
校场上已有士卒撑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孟环没有叫停,呵斥道:“爬起来继续跑!”
士卒想要抱怨却不敢,只能硬着头皮爬起来继续。
就在这时候,一名探子快步朝着孟环冲了过来:“孟校尉!”
孟环扭头见了来人,仍不下令暂停,只与探子走到一边。
“打探到什么新的消息了?”孟环问道。他目光仍盯着校场,以免士卒们离了他的监视就偷懒不好好训练。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探子的脸色有多难看。
“蒲州城……城内有人叛变,打开了城门。如今蜀军已经进城了……”
孟环猛地收回视线,瞳孔震动:“你说什么?!”
蒲州城,已经失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完鸟,上官贤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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