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费岑给官员们开完晨会, 便回到自己的衙门。
他桌上还摆着一堆要处理的公文, 然而他却完全没心思看。打从蜀商和谢家军联手之后, 这几天来他情绪极差, 全然没了做事的念想。
他望着桌上那叠公文,怒从心起,甚至有将其一把火全烧了的冲动!反正他这府尹也没什么说话的权利,不如撂下挑子,从此爱谁管谁管去吧!
他之所以如此悲愤,皆因这世上最大的苦楚不是皮囊之苦,而是身不由己之苦。他的官位看似显赫, 实则无奈颇多。他近来甚至疑心京兆府是否还有他这府尹存在的必要。既然各方势力全都神通广大, 想来便是没有他, 关中人的日子该如何还是如何。
他正烦心间,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他问道:“谁?”
外面传来小吏的声音:“府尹, 成都府商人尤乾前来求见。”
费岑一愣。
他们与蜀商的会谈安排在下午,这大早上的,尤乾来找他做什么?……想必是昨日会谈进行的不顺利,碰壁了, 就想另寻办法,从他这里寻找突破口。可尤乾又能有什么办法?无非还是威逼利诱那一套罢了。
费岑没好气道:“不见, 跟他说我正忙着,让他走!”
通报的小吏便离开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费岑正了无兴致地靠在座椅上发呆, 外面敲门声又响了。小吏道:“府尹,成都府商人尤乾在外求见。”
费岑皱眉:“怎么又来了?告诉他我还在忙,不见!”
小吏又走了。
及至中午时分,费岑肚子饿了,正打算去吃点东西,小吏又来了。
“府尹,”小吏的语气也很无奈,“成都府的尤乾又来了。他问府尹忙完了没有,说如果忙完了,他有事想求见府尹。”
费岑:“……”
要不是身份不太对,他感觉尤乾这简直是在三顾茅庐了。他第一纳闷了,尤乾到底有什么事情一上午跑三趟?等再过一个时辰,下午的会谈就开始了,到时候不管他想见不想见都能见到了。
费岑想了想,觉得有点奇怪。看尤乾这锲而不舍的劲头,不太像是要使什么威胁和贿赂的硬手段,要不然也没必要这样一趟趟跑,手段直接使出来就是了。可要不是那一套,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招?总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费岑心里难免有几分好奇,想来想去,见一面也无妨。反正就算今日不见,他们明日必定还是要来的。
于是他终于松口:“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尤乾被小吏带进来了。
虽然撂了人家一上午,可面子上的礼数还是要维持的。费岑挤出一个还算亲和的笑容,抱歉道:“尤公子,对不住,上午一直在忙公务。听闻你来找了我几回?有什么事吗?”
尤乾倒也不提刚才被怠慢的事情,一进来就是满脸诚挚:“费府尹如此为民操劳,我还一再打搅,是我太唐突了。只是我的确有要事想向府尹汇报,还请费府尹多见谅。”
费岑道:“什么事,你说吧。”
尤乾左右望望,好像要确定隔墙无耳似的。然后他又向费岑走近了几步,小声道:“我是来向费府尹投诚的。”
费岑:“……”
他不知道蜀商这又是要唱哪出戏,无语地看着尤乾:“投诚?你?尤公子,你打算留在关中吗?”
尤乾忙道:“正是。府尹有所不知,我的妻室乃是关中人,我往后打算在关中久居。”
朱瑙既然要在关中延展势力,自然要有人负责打理。他此番派了尤乾来,本就是打算让尤乾留下的。
费岑当然也明白这点,并不拆穿,只问道:“哦?那尤公子为什么要向本尹投诚呢?”
尤乾道:“我十分敬仰费府尹的高洁厚德,希望为府尹效犬马之劳。”
费岑呵呵笑了笑。如果他连这种马屁都信,他早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不过他也知道这就是个客套话,尤乾定然还有其他说辞,于是问道:“还有别的缘由么?”
尤乾道:“有。我敬仰府尹为人是第一,第二则是我的一些私心杂念,说出来恐怕惹人笑话。”
费岑挑眉,道:“尤公子放心,本尹绝不笑话你。你的私心杂念能否说来听听?”
尤乾这才道:“好吧,不瞒府尹。我在京兆府这两月,发现府尹身边似乎缺少几个得力帮手,府尹在关中扎根亦不够深。我自忖有几分才干,若为府尹效劳,应能得到提拔重用,并且我有办法能够为府尹巩固权势。”
费岑愣住,一双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片刻后,他的神色变得更认真,身体也坐得更直,问道:“尤公子说本尹在关中扎根不深?这话该做何解啊?”
尤乾道:“这段时日以来,府尹是否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举?”
费岑:“……”老子身不由己,还不是你们逼的!
他心里默默腹诽了几句,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尤乾道:“府尹不是关中人,在此地为官,与地方势力打交道极为不易。那些豪绅富商仗着在关中根基深厚,权势甚至凌驾于官府之上。官府要做的事,若损及他们的利益,他们说否决就否决了;而官府不愿为之事,若他们有利可图,也要逼着官府做。费府尹若拧不过他们,不就是扎根扎得不如他们深么?”
费岑好半天没有说话。尤乾的话正说中了他的痛处。
民与官的关系十分微妙,民强则官弱,官弱则民强。而在京兆府,蜀商之所以只要买通地方势力,官府就不得不退让,是因为在关中正是民强官弱的处境。
费岑本身并不是关中人氏,他出任京兆尹不过三年的时间。而关中的那些豪强最少的也有三十年的根基,长的甚至有三百年。这三年里,费岑的为官之道一直是一个“稳”字。他对于地方豪强一直采取拉拢的策略,不曾与他们为敌,也鲜少扶植自己的势力。
之所以如此,因为按照原来的律法,他在京兆府待上三四年就会被调回京城去,京兆府于他不过是个临时驻地。不止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各地大员来说皆是如此,从前的袁基录也并未好生经营过蜀中。
这不止是因为费岑懒政之故,也是因为凡做官做到了一定程度,“保”便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他不做错事,就可以一生荣华富贵。可万一走错一步,自身受损还罢,更可能因为责任重大,牵连身边的所有人。
他的做法原是不出差错的,可谁能想到,朝廷忽然放权,地方官员不仅有了兵权,任期亦被延长。以朝廷那混乱的德性,他已不指望被调回朝中任职,且回京的待遇恐怕还不如留在关中。他有心想好好经营关中,但先前的三年他又未曾稳固自己的权势,致使他这京兆府尹当的是可有可无。天下一乱,他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
良久,费岑终于开口:“那尤公子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尤乾这才终于切入正题:“费府尹上任之初,原该与地方豪强相争,立起府尹的威信来。可惜那时的机会错过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此时再造争端,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因此府尹想在关中立稳脚跟,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扶植府尹自己的势力。”
尤乾这番话说的是十分恳切的。朱瑙不管是一开始在阆州,还是后来在成都府,他之所以能够稳定大局,自是有一套他的手段。对于原本的地方豪强和地方官员,他都是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不造成太大的动荡。更重要的是,他扶植起了他自己的势力。他任用了不少新的官员,开办了新的工坊,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军队。眼下在蜀中,朱瑙要做的事又有谁敢反对?
费岑苦笑道:“这道理固然不错,可我要如何扶植我自己的势力?”
他也在加紧练兵,但一来兵马有限,二来练兵需要时间。而且关中没有蜀地那么好的条件。蜀地是个四塞之地,朱瑙可以安心壮大,他却没有这条件。这不是他现在都已经被谢无疾给盯上了么?
尤乾道:“眼下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么?蜀商要进关中来,正是要给关中带来变局的好时机。新建工坊需要官员,新开商行需要人手,费府尹趁着这个机会,便可大力栽培提拔自己的心腹。待费府尹的势力渗透各行各业,难道还怕权势得不到巩固么?”
费岑再次愣住。他一开始就知道尤乾来的目的是要说服他,但中间说到了他的难处,他差点都把这事给忘了。眼下话题绕回去,他心中猛然惊醒,提醒自己不要上尤乾的当。
然而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撇开尤乾的立场不谈,这话说的却真的在理。
关中,历来也是富饶之地,物产并不匮乏。正因此,这地方的局势十分僵化。僵化则必然带来腐朽。若要改变这局面,由内部发起是极难的,费岑很清楚他要推行一条政令的难度有多大。然则若有外部势力推动,此事却容易了很多。
谢家军是这股推力,蜀商更是!
原先费岑竭力将外部势力挡在外面,因为他仍是从前的思路。他以为只要能笼络住地方豪强,他这京兆尹便可一直当下去。可当那些地方豪强被人收买之后,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一味的笼络,让他成为了可以被取代的人。就算没有蜀商,没有谢家军,早晚也会有别人。而他的地位也不是被外部势力动摇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坐稳过!
费岑原本就不笨,他能跟尤乾和金闵周旋那么久,恰恰说明他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而他先前只是没跟上天下大势的变化,被尤乾这一提点,他顿时醍醐灌顶,神志清明。
“尤公子。”费岑忽道,“实在对不住。本尹忽觉身体不适,下午的会谈可否先行取消?”
尤乾一怔:“费府尹的意思是?”
费岑道:“明日……不,后日。给本尹两天时间休整,咱们再行往下谈。到时候相信也能给蜀商兄弟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需要换一种思路重新看蜀商送来的方案,并寻找他自己的获利方式。这需要时间。
尤乾笑道:“那费府尹务必好好休养,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
费岑“嗯”了一声:“多谢尤公子。”
眼下费岑急着想重新整理思路,想明白之后他一定有许多要跟尤乾谈的,但不是现在。况且眼下正是午膳的时间。
于是他问道:“尤公子用过膳了么?”
尤乾听出这是逐客的意思,忙道:“吃过了。草民这便告退,不打扰府尹用膳。”
费岑点点头:“我让人送你出去。”
尤乾刚走到门口,费岑又忽然叫住他:“尤公子。”
尤乾回头:“府尹还有吩咐?”
费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成都府的朱府尹,他……他……”他不知该怎么问,舔了舔嘴唇。片刻后却笑道,“罢了,尤公子既已向本尹投诚,本尹自是要重用你的。往后倒想好好听你说说那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乾忙道:“费府尹若愿意听,尤乾一定尽言。”
费岑颔首:“好。你先去吧。”
如今主少国疑,各地割据。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朝廷已然指望不上。他必须要做更加长远的打算了。
尤乾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以理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