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夫急匆匆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坐着。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一直活在黑暗中,绷紧着神经摸索前行。那些对我怀有目的的人就潜伏在我身边,我却看不见他们,对他们一无所知,不知道前面的路他们设置好什么在等着我。也许在我一步之外的地方就有一个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只等着我将脚步迈出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到时我的眼睛也会像旁边躺着的人一样睁得大大的。
黑暗中只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我突然发现此刻的感觉很好,尽管我脚下躺着一具尸体,但是没人能看到我,没人能对我造成威胁。我想象着自己已经和这黑暗融在了一起,它成了我最好的保护色。是的,也许我就该这样躲在黑暗中,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重新来过。
当那黑暗像迷雾一样渗透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时,我却感到一阵颤栗,我耳边响起了一个孩童低低的抽泣。这个哭声充满恐惧,仿佛就一直存在我记忆深处,只是此刻被释放了出来,在我整颗脑袋里回响。我发疯般追寻这个哭声的根源,但在我的记忆映像里只看到一片黑暗,就和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一样,这哭声便是从这黑暗传出。我突然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害怕黑暗。
当外面朦胧的光线射进来的时候,我的恐惧一下消失了,而耳际的哭声也终于散去。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我身边的事物都开始逐渐清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那个在黑暗中的哭声此刻变得这样的遥远。
黄毛的脸已经变得灰白僵硬,这还是张略带稚嫩的脸,已经没有机会再成熟起来。他那双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瞪得我心里霎时间充满深深的罪恶感。这一刻我感觉自己要躲在黑暗中的想法是那样的滑稽,因为这样一来,这双眼就永远不会瞑目了。我伸出手轻轻将它们合上,这张脸透出的冰凉让我的心忍不住抽筋了一下。
我再搜了一遍黄毛的衣服,在他身上找到了他的身份证,还很新,大概是才领的。我看了一眼上面的住址,并记住了这个名字:高小伟。还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是他生日了,那天他就满16岁了。我重新把身份证轻轻放回他的衣兜里。他可能还继续需要这个身份证提醒他,提醒他已经长大了,要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亲人尽起责任,在下面不能再任性,不能重蹈覆辙上面的生活。离开前,我从口袋摸出那两块蛋糕,放到他手里。
除开身份证,他的口袋里还有一盒写着某小旅馆名字的火柴以及半包烟,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打开火柴盒,拿出里面仅剩的最后一根火柴,划着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然后将那空火柴盒扔的远远的。当我试图走向门口时,发觉双脚已经变得麻木。出了门口,那曙光让我感到刺眼,就好像我呆在黑暗中太久已经不适应外面的阳光一样。我深呼吸了一口,试图让那昏沉的脑袋清醒清醒。周围还看不到人影,只听到从菜市场那边传来的嘈杂声。我迈着缓慢的脚步出现在市场门口时,我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接着那些嘈杂声一下子在我耳边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一个声音在尖锐而清晰地响起。
“我还不想死,我死了我奶奶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恍惚中,我看到市场门口一个角落里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孤苦伶仃的老人在乞求路人给予施舍。突然她抬头朝我看过来,目光变得凄厉,然后伸出手指指着我尖声喊:“你把我孙子的命还会给我!你把我孙子的命还给我!”
我吓得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充斥着各种的声音。我发现身边围了不少人看我热闹的人。我定了定神,赶紧爬起来,推开他们,揉了揉眼睛朝那个角落看去,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老人。
我摇摇晃晃,强打起精神走到一个共用电话处,拨起110。接通后告诉对方我半夜的时候听到菜市场后面的那个纸箱厂里传来搏斗的声音,让他们过来看一下。对方要我留下身份姓名时,我便将电话给挂了。
我买了两瓶冰冻的水,照头淋在脑袋上,想让自己大脑能正常运转起来。在看到黄毛尸体的那一刻,我脑袋里闪过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现在我要理顺头绪,好好回顾一下所有事情的点点滴滴,以证明我那个念头只是一时冲动的荒唐想法。
黄毛为什么那么害怕去医院?难道他宁愿死去也不愿意被抓去教育几天吗?还是他担心在医院里更不安全,因为那里真有人会害他?而这个人就是……
“这真是狗屁逻辑!”
我狠狠地捶了几下脑袋,拼命想甩掉这个猜想,甚至不敢让这个我怀疑的名字出现在我脑子里。但我越想甩掉它,脑袋里就越涌现出不利于它的证据。
那个杀手在我来之前就已经躲在那里了,连黄毛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真要是这样,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安排,根本不可能让黄毛有袭击他的机会。
是他威逼黄毛给我打了那个求助电话?他答应放黄毛一条生路(他没有在我来之前就杀了黄毛)但最后黄毛倒戈相向站在了我这一边?如果这个成立,那由是什么促使黄毛改变主意的?
我试图站在黄毛的角度给自己找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我认为他对我舍命相救是突然念在我在那个房间里放了他一马。甚至认为他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冲动的年纪,喜欢随便改变主意,根本不用任何理由。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有在为自己减轻愧疚感的嫌疑。但我情愿背上这样的嫌疑也不愿看到那个正试图占据我全部大脑的理由的存在黄毛看见了赵大夫(这才是他害怕去医院的原因),知道赵大夫会让他必死无疑,所以才做出孤注一掷去救我的举动,这样他才有多一线生存的机会。
我摆脱不了这个想法,只能去猜测另一种可能性:如果那个杀手是在我之后才到的呢?很快我便对这另一种可能性陷入了同样的绝望。
如果黄毛是在看见我到后才给那杀手打了电话,然后再在我面前上演清白大戏,拿自己的性命来说服我他并没有欺骗我,那黄毛应该告诉我他被伤的不是肚子而是脑袋。至于他是尾随我而来的可能性,我认为微乎其微,因为一路上我都小心谨慎的,除非是隐形的,要不然不可能骗得过我的耳目。剩下的最后一种可能性,我已经不愿再往下想。赵医生迟到的那半个小时多的时间可以给人很多的臆想空间。
我感觉有点冷,身上的皮肤摸起来就像黄毛尸体的一样冰凉。黄毛说我会得到和他一样的下场。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看到让我落得这个下场的人是老赵,赵大夫。一个济世为怀的医者,怎么会和那些刽子手沦落为伍?我希望刚才那些推测都是狗屁,都去见鬼。老赵会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我会给他这个机会的。我对老赵的为人突然又充满了信心,因为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那个杀手是冲着黄毛来的,他的目标是黄毛,只是不巧我也在那个时候出现了。这个存在性让我心中稍稍踏实了一点,甚至让我对刚才欺骗老赵说手机坏了的事产生了些愧疚。
我拿出黄毛的手机,打开翻找了一遍。里面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整台手机就只有我那个拨打出去的号码。也许是黄毛不希望我在将他治好之前知道太多,因为他还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值得信任,所以将所有东西都删除了。也有可能是他们组织不允许在个人手机上留下任何痕迹。对这个结果我没有感到很强烈的失望,反倒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我不想看到我刚刚对老赵树立起的信心转眼之间又被手机里面的某一条信息击溃。
手机屏幕背景设置是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里面的四个人中只有一个是我没见过的。这个人站在中间,一头浓密的卷发,皮肤棕黑,四十岁上下,五官很像泰国那边的混血儿。他光着膀子,露出脖子上戴着的一个金光闪闪的古曼童,在泰国那边很流行的一个据说可以保护主人的玩意。剩下三个便是黄毛,烟头明以及那个白面鬼。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这张照片,将它拍了下来,保存在手机里。这张照片是这台手机唯一的价值了。
照片中的他们正在酒桌旁豪喝痛饮,倒满的红酒高高举过了头顶。我盯住那红酒,目光一时无法移开,因为它使我想到了那些血。在那么的一瞬间,我看见它从酒杯里溢了出来,流淌在桌上,将那雪白的餐布染红。而那酒杯竟化成了黄毛脖子上的窟窿,鲜红的液体汩汩地冒出。
那手机就像一块滚烫的铁板一样被我控制不住扔了出去。过了几分钟我呼吸畅顺,情绪平稳下去之后才走去将它捡起来。
这次手机是真的被摔坏了,再也开不了机。黑漆漆的手机屏幕上映出我那张憔悴,怯懦的脸。
“你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不是吗?”我问自己。
我打算先回去好好补充一番睡眠,因为接下来我或许将要面对更多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情,我不允许自己再出现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