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也是我妈妈的忌日。
二十多年前那个5月2日,没人想到我会来得这样快,因为那个时候离妈妈的产期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那天,原本晴朗的日子却突然变得有点阴暗。我爸爸还告诉我,邻家的那只黑猫一大早就在我们家门口叫,怎么都赶不走。我妈妈一直非常的迷信,那天她似乎也有了预感,她让我爸爸在她离开屋子后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驱邪。在炮声中那黑猫的叫声越发尖厉。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的脚步,这天在她眼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我妈妈身体一直虚弱,这让她无法怀上孩子。直到有一天她听说镇上来了一位奇人,这位奇人被夸张地传说到只要让他摸一下,连死人都能活过来。我妈妈深信不疑,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真不知这到底是巧合还真的是奇迹,我妈从镇上回来没多久便怀上了我。多年后,我爸爸告诉我,奇人告诉他们,我妈会和自己的儿子相克,最好不要生。但我妈很强烈地表达了自己需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没人能拗得过她。奇人最后让我妈一年整后再去找他,他会为我母子俩各求一符,以尽量确保我们母子一路平安。我妈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这一天。然而,她等来了这一天,却永远无法再去走完这一天。在去赴这一年之约的路上,天空变了脸,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一辆失控的货车撞翻了她乘坐的车。她被送进了医院,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胎中的我,并且拒绝麻醉药,因为这样会伤害到腹中的我。她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中煎熬了几个小时,最终我在呱呱的哭叫声降生中,但却没法再将她唤醒。我来了,我妈走了。这一天没有喜庆,只是一个不吉祥的日子。
医院门口站岗的那个老头今天竟然不抽烟。我乍一看,还以为换了一个人。他精神萎靡,不停地打着呵欠,两手无力的耷拉在大腿两侧,双眼无神空洞地在那些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身上扫来扫去,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干尸。
他看我朝他走过来,眼睛眨了两下,嘴唇微微颤动,腰板往上挺了挺,右手条件发射地抬起弹到额前,然后习惯性地伸到那个装烟的口袋摸了一下,随即一脸失落的表情。
“忘带烟了?抽我的吧!”我去掏自己的烟,才记起刚才已经在鬼眼门口抽得一根不剩了。
“不抽了!不抽了!”他没有发现我尴尬的表情,连连摆手。
“戒了?”
“唉!不能再抽了!”
“为什么?”
“今早我隔壁的老王死了。听说肺变得像块黑炭。太吓人了。”
“那……那还是少抽点……”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我刚刚才经历过死亡,那番感受依然让我心有余悸。此刻,这个活生生的死亡事件更使我感同身受,我心里一下子又被蒙上了层阴霾。
“昨晚他过六十大寿,我还和他喝了一瓶酒,抽了半包烟。没想到……唉……这人命和这烟是互通的,这火一点,最后肯定都得没了。”
我感到有点昏眩。上次我想远离这个老头,是因为他的烟太辣太浓。而现在我想远离他却是因为他今天没有抽烟。没有烟雾缭绕的他让我突然感觉人的生命是这样的脆弱,死亡离我们是这样近。它主宰着我们,一刻不停地在我们身边徘徊,我甚至能嗅到它的气味。
“你也别太难过,人什么时候死都是已经注定的了。”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意愿尽量装出轻松的模样给他一些安慰,然后只想尽快离开,“那个……赵大夫今天在不在?”
“赵大夫呀,哦,他已经走了,在你来的半小时之前。”
“早知道我就先给他打个电话了。”我有点惋惜地说,然后只好向他了解那件我所关心的事。“有这样一个情况,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
“什么情况?”
“在5月2号那天,医院里有没有接生过小孩?”
“5月2号……让我想想……”
而在我再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张着嘴巴一动也不动,仿佛一股寒气突然由内而外,从他心底发出,将他嘴巴冻僵了一般。随后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瞳孔放大,就像陷入到了极其恐怖的事件中一样。
“你怎么样了?”我急忙走过去扶住他。他的手一片冰凉。
“他还在这里,他不会离开的。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怨恨……”他嘴巴开始微动,喃喃自语,“每到晚上我都会听到他在哭……在哭……一整晚都在哭……”
“是那个在育儿箱死掉的婴儿?”我突然想起这个婴儿好像正是这一天出生的。
他不再回答我,他那条僵硬的舌头只是在不停地断断续续重复他的幻觉。我只好将他扶到设在门口的那个站岗亭里,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在我离开他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他激烈的,让人感觉就要窒息的咳嗽声。
在住院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我看见了上次那个一直用古怪眼神看着我的清洁工,这次他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专心地清扫楼梯。这让我不由怀疑上次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我正要从他身边走过,却看见医院的护士长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在调查育儿箱婴儿事件时,我找她了解情况是最多的。我忍不住叫住她,又和她聊了这件事。她确定了站岗老头说的话,就是那个婴儿的确是5月2号出生的,和我是同一天生日。她还是重复着她之前的那几番话,没能提供些新的可疑点。不过她强调,要是案情真的还存在其它隐情,她会随时配合调查。我对她的配合表示了谢意,然后问了她老叶住的病房。
我找到了老叶,他正一边躺在病床上输液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拿着份旅行社的资料看得入神,以至我进来他都没有发现。
“你早就该这么做了!”我对他说。
在他将这份旅游资料放进床边柜子抽屉前我瞄了一眼,看见所有海滨城市的路线都被他在下面画了根红线。
“那得先让我出去!”他闷声闷气地回了我一句,然后两眼盯住那个输液瓶,那样子恨不得将它直接灌进自己的血管里。“躺在这床上就感觉像躺在棺材里一样!”
“不躺就直接进棺材了。”
“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死!”
然后他问我到医院来干嘛,如果是专门来看他的,他就会让我马上滚出去,因为这样会让他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病人。
我没有告诉他我是来找和我同一天生日的人的。他肯定会追问为什么,一旦解释起来他肯定会疯掉,因为这样的事让一天前的我听到也会感到不可理喻,必定会认为说这个事的人是个精神病,我没必要再给他增添这样的烦恼。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了他,但他似乎已经认定我就是来看他,想赶我走的意愿直接从他的举手投足间就强烈表现了出来,不再需要他任何言语。临走前我感谢他为我儿子买的那份生日礼物,感谢他这份善意的充满温馨的心意。他听后反骂我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他没任何心思和我开玩笑,完了便将我轰了出来。
看来老叶打死都不会承认这件事情了,不过这倒是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就我所知道的他帮了人家不留名的好事已经有好几件了,都是无意中我从他打电话的内容里猜出来的或人家千辛万苦拿着锦旗找上门来曝光的。他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家伙,背后他到底还帮了多少人,这个只有他自己清楚了。想想要是我真打算帮小边的养父查出那个偷偷给他们钱的人是谁,他必定是我第一个调查对象。
我从住院部的大楼走出来,在门口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蜷缩在一张毯子里面,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脸。推着他的是一位双眼红肿的中年男子。我想这个一定就是那个活不过这个夏天的患绝症的男孩。他们一边走向病房一边在说话。一只可爱的白色小狗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
“爸爸,我们等会还出来好吗?”
他的声音弱得就像从一个干瘪的足球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要听医生的话,多在病床休息。”
“但我想晒太阳。”
“今天都不会有太阳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变得阴暗,大片乌云聚积在医院的上空,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看着这父子俩走进了病房,我的心情此刻也像聚积了一大片乌云。看门老头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正常,神智清醒了。他坐在站岗亭里面看我走出来便问我要不要备把伞,他这里有好几把。我说不用了,我上了车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