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了明月。在那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满绿苔的水泥路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不停地奔跑,两边荒废的建筑物投下的巨大阴影对他如影随形。路的尽头,一扇门在夜色中逐渐显现,一丝亮光从门缝里透出,一个红彤彤的灯笼在门角若隐若现。他离那门口越来越近,但却突然啪的一声,一朵火焰从他脚下冒出来,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数不清的火焰连成一片火海,霎时间将他吞没。熊熊的烈火中传来他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阳光有点耀眼。我晕过去之前天空还布满乌云,响雷滚滚。我看见我的搭档老叶正用双手激烈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大声叫喊我的名字,一脸的焦虑。
我后脑勺还阵阵隐痛,眼前的视物有点模糊飘忽。手掌下面一阵凉飕飕的,我触摸到的是一片怒放的小花,每一朵花瓣都异常的鲜红,仿佛是从我体内慢慢流淌出来的血。它们还沾着晨露,冒着寒气,透着冰凉,就和我倒下失去知觉前的那一瞬间它们扎到我脸颊的感觉是一样的。
“谁干的好事?”
老叶见我醒了过来,看似松了口气,随即便劈头盖脸地问,但他马上便清楚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因为从我那张迷茫的脸上他应该能立刻看得出,我比他更希望知道这个答案。
不过,谁知道呢,或许我更希望的不是得到答案,而是不要醒过来,继续晕下去。
“我不是跟你说了要等我来了再一齐行动的吗?你逞什么威风?你那英雄梦就没有做完的时候?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吸取哪怕一丁点的教训?如果这次对方真想要你命,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他朝我咆哮,狂风暴雨般,连气都不用喘。他此时的模样还真有点吓人,那张布满短胡须的脸这个时候看上去像一只受了刺激的刺猬,身上的刺一根根竖起。而我那张还带着痛苦表情的脸在他看来显然就是一个讽刺,自讨苦吃,根本配不上任何同情。
这的确是我的错。今天我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发现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一场暴雨看样子一触即发,于是便打算借机睡个懒觉,晚点再去单位。我这个如意算盘刚打好,却听见外面一声惊雷,让我心猛地一紧。这是我的老毛病,再激烈的枪声都不曾让我退却半步,但这个雷声总是会让我忐忑不安。我将被子猛拉过头顶,蜷缩在里面,可我还没得安稳几分钟,手机在床头桌震动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那头的人声线沙哑,感觉像是喉咙生了脓疮一般。但他说得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告诉我在镇上那个被荒废的庄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就匆匆挂线了。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睡意全无,赶紧跳起来穿好衣服,连对正在厨房弄早餐的老婆也顾不上解释一下,就冲出门驱车往这里赶了。路上的闷雷扰乱我的心神,有几次让我差点将车开进了路边的阴沟。我就这样走了一半路,才想起还没通知老叶。
从老叶那愠怒沙哑的声音里,我当时还猜他那会儿应该也是在被窝里,大概和我一样想睡个懒觉,不过我随即便嘲笑自己这个猜想过于美好了,我差点忘了最近这几个月老叶像是走上了魔道,已经根本不需要什么睡眠似的。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每天早上见到他总是两眼红通通的,脸容憔悴不堪,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他彻夜未眠造成的恶果。他听我说明了情况,要求我立刻停车在原地等他一起过去看个究竟。但我想着不就是一具尸体吗?而且连信息到底是真是假都还没确定,没必要如临大敌,所以就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那也不算坏,嘿嘿!”
我忍住后脑勺的阵痛,挤出笑脸来回应他。在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阵浓烈烟味的刺激下,我已经清醒了不少。
这些年我其实早已习惯了他对我的那几句大吼大叫,我一点都不怀疑要是没有这几句台词的‘轰炸’,我现在大概还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毛头小子。只是最近他有点变本加厉,那副颤栗的嘶声力竭的模样让人感觉已经超越了警告批评的界限,偏离了‘为我好’的轨道,不了解内情的人肯定会以为我们有着深仇大恨。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强烈地想知道这半个月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不过问题是,你要想从一个擅长从别人嘴里掏出秘密的家伙身上得到秘密,那无异于你想从一个江湖老骗子身上骗到钱花。
“因为即使是这样最坏的结果,你看到的也只有我这一具尸体,而不是两具。”我放眼四周,不要说验尸官,连半个同事的影子都看不到,当然,除开老叶。“不过,”我朝他挤挤眼睛,带着恶作剧般的语气,“我们如果进去的话或许会有意外的发现。”
我这样说只不过是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我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凝聚在前面那一栋带着民国时期风貌的两层建筑物上。可以想象这曾经是一栋雅致的小洋楼,一条大概有十米长的由一块块条形的大石方块铺成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它的台阶前,只不过这条石板路现在已经被青苔藓覆盖住了。这栋残破的建筑物缠满枯萎的蔓藤,像是垂死老人脸上凸显的血管。窗棂已被腐蚀,四块完全被灰尘蒙蔽的彩色玻璃相互依存,苟延残喘,抵抗着地球的重力作用。两扇还残留着年画痕迹的铁门紧闭,沾挂着破落的蜘蛛网。一抹阳光斜射在铜扣下面那些暗红的铁锈上,像是照在一个长年反复发作的旧伤口上。镇里的人现在都叫它鬼屋,从来没人敢进去过。
“这次没人会阻拦你,你一个人想干嘛就干嘛!”老叶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还不忘煞有介事地‘鼓励’我一句,“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吧,或许你这一辈子就这一次了。”
我此时可是一点都不欣赏老叶的幽默,尽管幽默感在这家伙的身上犹如中世纪海洋上的新大陆一样珍稀。
关于这栋小楼,小镇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它曾关押着十多个得了麻风病的人,最后都死在了里面,由于担心被传染,至今都没人敢进去替他们收尸。有的说它曾住着一个迷信的宦官,为了在死后能够重生,在里面毒杀了十多个儿童,这些儿童的骸骨依然被埋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有人在晚上路过这里时听到儿童的哭叫声,传言他们要找到替身才能投胎……我现在倒是奇怪今天早上我赶来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东西。话说回来,虽然我不是一个很迷信的人,但这不表示我要用一些什么行动来证明这一点。有些东西就如身上的结疤,你不喜欢但一心想着去揭掉它也并不见得就是个好主意,总有一天它会自己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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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因为我的自作主张……嗯,或许是自作聪明……被……被耍了!”我跟在老叶后面自动自觉检讨自己的不是,然后将拳头握得咯咯响,“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
“不管是谁干的都是你自找的!”他打断我,跟着不容分说给我扔下一句差点就让我忘记刚刚苦海深仇的话,“好了,别嗦了,你今天工作就到此为止,回家好好陪你儿子过生日吧!”
“你说什么?”
“回家好好陪你儿子过生日!”
“我的天!今天怎么会这么多怪事发生?”
要不是我脖子上的疼一直在提醒我,我都要怀疑早上脑袋受到袭击的不是我而是他了。我真不知道该为这个高兴还是悲哀好,如果说我对他最近是不是变得不太正常还抱有怀疑态度的话,那现在无疑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你如果对他有个足够的了解就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了。他这个人不知该用缺少情趣,还是天生情感冷漠来形容好,或者这两者都该用在他身上才合适。他将工作以外的所有事情都归结为琐碎的东西,他从不关心这些东西,即使是平时放松的时间你也难以从他嘴里听到关于他家里以及他家人的情况,让人感觉他老婆儿子从未出现在他生活中一样。关于生日,让他记住那几个简单的日期数字毫无疑问要比让他去记那整个圆周率还要困难。他的儿子今年九岁了,叫小振,但‘陪他一起过生日’对于他恐怕是一个异常陌生的概念。他脑子里满满装的是各种犯人资料,各种类型的案件。他一直是个工作狂,这个世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的注意力从他的工作上移开。所以当听到生日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甚至感觉有点别扭,不亚于和听到三四十年代美国黑人口中说出自由两字一样。
这几年我深受他的影响,也有开始忽视家人存在的倾向。要不是我老婆提前一个星期警告我,说这个生日是儿子在幼儿园时期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如果我再不抽出时间陪陪他,就让他改姓。我这个时候才开始感觉有点亏欠儿子,亏欠家人了。一转眼我儿子已经五岁,但我连最简单的礼物都没有为他准备过。
老叶走到自己车前,从里面拿下一个袋子扔到我手里,为我释疑:“这上面写得很清楚!”
我疑惑地打开袋子,看到的竟然是一个和自己前两天为儿子买好的一模一样的变形金刚,而且连包装盒都一模一样。当时那个售货员知道我买的是生日礼物,便问了我儿子出生时间,然后贴心地在包装盒上粘上了一张写着感言的小卡片。这番感言的开头是:在这个属于初夏的5月,你和爸爸刚好相差半个月相继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你的降临,成就了爸爸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你昨晚将它落在我那里了!”他瞪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那感觉就像我犯了一个比刚才擅自行动不听指挥更严重的错误。
“落在你那了?”我拼命晃了几下昏沉的脑袋,好让自己想起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天!我将它当成那瓶酒拿给你了!”
我唯有下这样的结论,然后想象老婆是如何粗心大意地将那个锁在抽屉里的变形金刚一不小心换成了桌面那瓶酒的。
那天老叶破天荒请我到他家吃晚饭。他很少在家里吃饭,认识他这么久我上他那里吃饭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每次去我都备个手信什么的,而他每次看到我提着东西上门总免不了数落我一顿。但这次他倒是例外了,不客气地和我说,如我真要带点东西,就到那家‘来一口’酒铺随便买瓶酒就行,于是我就提前一天在下班的路上到他指定的这家店买了瓶酒。但在吃饭的时候老叶突然提出不喝酒了,所以我带去的酒还原封不动。现在才发现闹出了这么一个乌龙。
“这张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发现袋子里还多出了一张宣传单,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蛋糕店半价的优惠券。
“给你儿子买个蛋糕!”他再次出人意料地说。
“你就不能让我有一个适应过程?”我握着那张优惠卷,比握着一张中大奖的彩票还要高兴,“做一个好父亲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对不对?”
我现在几乎就要肯定那另一张传单也是他用心良苦的一部分。前几天,我一直在为不知给儿子准备什么生日礼物而烦恼,直到那个下午我下班经过老叶的车时,看见雨刷上夹着一张东西。我瞄了一眼,没想到是一家玩具店为新进的一批玩具做宣传的单子。我看见上面有卖变形金刚的,马上便想到儿子前不久才看了一部变形金刚的电影,很喜欢里面的角色,现在给他准备一个变形金刚做礼物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我便马上兴冲冲地跑到这家店去了。
当然,我由衷感到高兴并不是因为老叶破天荒地为我儿子的生日煞费苦心,而是为他儿子小振在苏醒过来之后终于可以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爸爸了,这比什么都振奋人心。
一年前,老叶的老婆偷偷一个人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家。在他老婆失踪的那个晚上他还和我在几百公里远的地方追捕一个涉嫌开赌场和放高利贷并犯了伤害罪的要犯。几天后他回来了,屋里只剩下他那个已经饿得不成人样的儿子。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他根本不在乎他老婆的离家出走,而他也的确没表现出什么受打击的消极情绪,只是比平时更拼命地工作,甚至没人怀疑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麻醉自己。他有时甚至一个星期都不回家,派出所成了他另一个宿舍。他儿子则被扔到了学校寄宿,半个月都不看一次。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老婆离家出走几个月后,他儿子被一辆小汽车撞到了,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才结束。
“找个时间刮刮脸吧!”我冲他喊,“这样至少能让你看起来就已经是一个好爸爸的形象了!”
可任凭我如何热情洋溢,他直到上了车,将车窗摇上也没再回应我半句。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让我一下子看不清里面他的模样。
“还有,记得每年提前为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摇下了车窗,像换了另一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给你儿子的礼物是变形金刚,你知道它的英文怎么念吗?”
“什么?变形金刚的英文名?”
“我看你是不会的了,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你真爱你儿子,就应该将他喜欢的东西的英文名也记住!”
然后在我被他的话弄得昏头昏脑的当儿,他驾车离开了,只留下刺耳的喇叭声和在风中一脸凌乱的我。
“现在到底是谁的脑袋有问题?”
我苦笑了一下,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跟着也驾着车离开这个鬼地方往外面公路的方向驶去。我离这个诡异的庄园越来越远了,那栋小楼在我的后视镜里逐渐模糊,但是那一片包围着它的正在怒放的小红花在后视镜里无限地向远处延伸,像旷野里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火。这个景象让我想起了我经常作的那个梦,一个小孩被火海吞没的梦。
我时不时都会做这个梦,现在对它也习以为常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心想着去探究它产生的根源,我猜测它或许和我童年的一段经历有关。只可惜这段记忆的大门或许将永远不会再为我打开。
我看着窗外,很奇怪早上明明是暴雨的征兆,但现在却是阳光灿烂。看来没有错,这里的五月的确是一年里面最变幻莫测,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月份。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雷雨天,希望这样的天气能少一点。今天早上的那声惊雷感觉现在还在我耳边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