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的案子果然在杭州布政使司进行审讯,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是,使司衙门的审讯更是草草而过,一切竟是以他之前录下的口供为主,这叫陈无法接受,干脆大呼冤枉起来,在挨了几鞭子之后,还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布政使李默。
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头精神矍铄,给人一种威严而难以接近的感觉。但陈不管他曾是天官,如今也是一省之长,直言质问道:“大人的手下不禁问讯就定案,这是大人的意思吗?”
“本官记得你是今年会稽县案首,这案首是不是也是买通试题得来的呢?”李默露出厌恶的神色:“真是丢尽读书人的脸!还有胆子当堂咆哮!”
“大人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陈也被激出一腔火气来:“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读书应试,莫名其妙被卷入舞弊案之中,坐牢三十八天,只想等到自证清白的机会。谁知道大人与他们竟是一丘之貉,也是要借这舞弊案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想不到五十年前有唐寅,五十年后又要添一个陈了!”
李默眯起眼睛道:“唐寅何人,你岂敢自比唐寅?”
“唐寅有才情,做了一手好卷子,才无法自证清白,”陈就道:“陈没有八斗才情,若是提前知晓考题,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份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大人可曾看过我的文章,能判前茅乎?”
陈的卷子自然被收录起来,当做重要证据之一。但陈的卷子其实做得只能算中等,排名大概在三十名左右了,比他好的比比皆是。就像他说的,若是提前知晓考题了,那句句精研之下,拿个前几名才正常。
李默冷哼一声:“狡辩!”
“我说的句句属实,大人为何说我狡辩?”陈道:“反而是李知府供上的人证物证,皆不足以说明任何东西大人难道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能透过盒子看到里面的考题吗?”
“可惜据多名人证指证,”李默道:“说那妖人蓝道行施展妖法,隔空猜物,屡屡猜中,若是没有异术,又该如何解释呢?”
“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陈毫不客气道:“这类术法其实就是洞察人心之术,一切事物都是有迹可循的,只要心思敏锐观察得当罢了。那蓝道行也不过是凭着这个,骗取了些微财物,所以只敢猜中两次,不敢再猜了。若是他真的有隔空透视的本事,别说是绍兴府,怕是远在京城的天子,也要知道他的名声了,早把他招进西苑去了!”
李默一顿,“你是在诽谤天子吗?”
“话还没说几句,大帽子先扣下来,谁受得起?”陈不客气道:“大人只要仔细想想这案子案发前后的诸多古怪,就不应该怀疑我。”
“有什么古怪?”李默问道。
“案发前不久,知府李圭不知道什么原因,召集了许多方士、卜者、浪人,进他府中杂耍,”陈道:“听说多得是江湖骗子,因为表演不成功被拆穿了把戏轰出府去,只有蓝道行表演成功,而且名声霎时就传遍了绍兴府。”
“县考、府考,因知县知府均要亲临考场,题目大可当场写出,”陈道:“知府李圭却莫名其妙在考试前两天写出了考题,而且用盒子装好之后放在了学宫之中,直到考试当日才将盒子送到考棚,然后又亲自开封取出考题,当场宣读如此大费周折,难道符合常理?”
“你想要说什么,”李默心中一动,“你是意指李圭故意泄题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嫌顶上乌纱太重,连头也一块不想要了吗?”
科举之中的舞弊,大都暗藏关节,胆敢明目张胆通风报信的几乎没有,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李圭的行为,他有泄题的嫌疑,可是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不知道历来科举舞弊案,主考官都难辞其咎吗?
陈不说话,李默就以为他理屈词穷,“你这奸猾之徒,之前认了一切口供,如今尽数推翻,以为公堂是你戏耍的地方吗?”
“我是为了免于苦毒拷打,”陈道:“捶炼冤狱,屈打成招,谁能受得起?我学一学狄仁杰,也不足为怪吧。”
狄仁杰当年在被来俊臣逼诬谋反之时,就一概承认了所有的罪行,最后赢得了面见武皇的机会,并且一举洗雪冤情。
“我看你不是狄仁杰,”李默道:“倒像是秦桧、蔡京一类的奸恶,若是还有将来,定要搅风搅雨。”
陈完全不知道哪儿惹了李默,这个老学究一样的人对他是深为厌恶,不过他倒也高看自己,竟把自己比作秦桧蔡京,让陈又好气又好笑。
等到朱九第二次来看他的时候,陈知道这一次他不太能硬气起来了,既然李默仿佛下定了决心不给他活路了,那么连命都保不住了,哪儿还有什么所谓的清高?当从朱九口中得知李圭和李默的关系的时候,陈终于忍不住骂娘:“李默为了包庇李圭,就要把蓝道行和我从速判决,也不管我们究竟有没有罪,他要的是尽快结案!”
李默是打算把罪责都推到“身怀异术”的妖人和“投机取巧”的考子身上,减轻甚至豁免李圭的罪责,官场之上,官官相护,果然不是虚言。
“你刚才说,李圭有故意泄题的嫌疑?”朱九问道。
“不是故意泄题,”陈揉了揉太阳穴:“我怀疑他是故意谋划了这一次的舞弊案,可是我想不通他是什么理由。他早都料到案子交给布政使司去审,李默一定会包庇他……”
陈忽然感到一阵灵光从他的脑中窜过去:“李默包庇舞弊案,杀了我和蓝道行……今年是大审之年,所有死刑案需要交大理寺复核……甚至不用复核,一名御史就足够了!”
“你在说什么?”朱九爷问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陈有如醍醐灌顶:“这事儿原来是冲着李默来的!”
当初沈炼要去锦衣卫的时候,陈曾经在沈府去询问田税的问题,彼时大家对李默为何像失心疯一样在浙江大肆清丈田亩不明所以,陈是率先想到原因的人。朱纨案在前,李默来了浙江,在嚣张的浙江官绅的脖子上勒了一条绳子,他们岂能容忍?既然不能容忍,就会千方百计地阻挠,要像对付朱纨一样,把李默也搞下去
这舞弊案就是其中一道手笔,他们就是等着李默包庇李圭之后,再抓着这罪名告到皇帝那里去。
这罪名怎么按都是言官的拿手把戏,想当年朱纨的一番功绩,也都能被他们全盘扭曲和否定,何况这一次的舞弊案确确实实是抓住了证据呢?
朱九对陈的猜测不敢尽信,不过等到朱六星夜赶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陈这小子的确料中了。
“都督感觉绍兴府这个舞弊案甚有蹊跷,”朱六道:“要咱们把案子接过来。”
“都督是不是发觉这案子会对李大人不利?”朱九把陈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浙省官绅要借着这个案子,在陛下面前攻讦大人?”
朱六深吸一口气:“因着朱纨案,陛下应该不会再轻易受到挑唆但他们掐的点是科举舞弊,只是陛下最为痛恨的,这一次恐怕也是难以预测……不过这案子只要被咱们锦衣卫接手,李默那里无法包庇,陈又可保住性命,浙省世家也无计可施,这正是三全其美的办法。”
然而等到朱六朱九跟李默提出移交案件的时候,李默偏偏不允许。
“锦衣卫虽然有插手办案的权力,”李默冷冷道:“但绝不能随意干预正常司法,非通敌谋反、结党营私这样的大案要案,锦衣卫不可越俎代庖!”
“大人,”朱六苦口婆心道:“是都督派我们过来,为的是保护大人不受小人的明枪暗箭啊!”
“老夫还不用你家都督保护,”李默并不领情:“老夫秉公办案,谁能奈老夫何?”
“听闻绍兴知府李圭,是故礼部尚书李时的独生子……”朱九道:“李时当年对大人有保全之恩,这案子大人本该就避嫌,您最好别插手,否则不管如何问心无愧,自有风言风语,对大人不利。”
“都说老夫故意包庇李圭,就是报答李时的恩情,”李默总算缓和了一点道:“殊不知这案子之中,李圭本就是在毫不知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泄题,如果是有意泄题甚至故意舞弊,那他又何必要亲自审案,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呢?”
朱九想起陈说的,李圭已经和世家大族勾连,不惜以自身为诱饵,也要把李默拉下马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和李默说清楚了,因为李默毫不留情地将他们轰出了布政使司。
“这案子是决计不会交给你们的,老夫要亲自审问,亲自判决,”李默最后道:“不过看在你们都督的情面上,倒是可以让你们一旁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