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看盗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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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府中张灯结彩,管家太监陈宏亲自带人从内官监领来了一批宴饮器具,又采买置办了许多新鲜食材,还劳动了几个馆里的大厨供奉在府里。最后还仔细挑选了几个京里有名的戏班子,南腔北调的什么都有,精心制作了一个戏折子,就看周岁宴上的来宾有兴致听哪个。

本来小皇孙的周岁宴根本不敢如此操办的,但嘉靖帝忽然下令礼部和宗人府,用藩王世子的礼仪为小皇孙制定了仪注,而且又将《孝慈录》颁赐群臣,这下裕王府一下子备受关注起来。

嘉靖帝从没有这样关注过第三代皇孙的长成,裕王的嫡长子出生,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待遇怎么嘉靖帝忽然对这个小皇孙,另眼相待呢?

太监陈宏借着从内官监借器具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问了黄锦。黄锦倒是笑眯眯地,只说:“你们王爷遇到了贵人,解了皇爷的心结。”

待问道贵人是谁,黄锦只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天之前,裕王府书房内。

裕王朱载亲自沏了一壶茶,端到了正说地口沫横飞地高拱面前。

这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后来嘉靖三十一年时,朱载开邸受经,高拱被选入府进讲,算如今,也有整整四年了。

“赵文华这个巨贪,竟有百万两银子的贪渎,”高拱怒道:“不仅侵吞万寿宫的大料,连江南试行的厘金,也截留了一半!如今帑藏空虚,永定门外,依然有流民未尽,像赵文华这样的祸国巨贪,不明正典刑以平民愤,竟还留着过年?”

高拱气得狠了,原本修长的胡须蹭到了绯红的官袍上,一来一去地已然散乱了。但这并不影响他面容的观瞻,因为这位已经四十三岁的高师傅双目炯炯,神采是那么的熠然生辉,两条法令纹又深又重,尤其是日月角,生的丰隆不已,要是有那略通鉴人之术的,定然要心下暗叹不已,古人诚然不我欺。

裕王听着他连河南老家话都骂了出来,脸上却渐渐染了笑意。

又听高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般,意气纵横地提出解决山陕流民的办法,到最后裕王含笑道:“师傅果然胸有丘壑,假以时日定是入阁为辅的良臣。”

看到高拱略微得意地眯起了眼,他又低垂了眼睛,声音也染上了酸楚:“师傅是二甲进士出身,点了庶吉士本应该步步高升的,可分配到我这里来烧了冷灶,我心里时常想着,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师傅。”

高拱自觉人生前途大好的时候被分到了冷清的裕王府,身不由己地站了队,个中心情之复杂岂是一言能尽的?不过他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个学生,他却是十分满意的。

明静、宽仁、勤俭,在他的身上有着臣子们对上位者希冀的一切品质。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和臣下争权,与如今的嘉靖帝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虽然在女色上过分了一点,不过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臣下们是巴不得他把目光都投向后宫去,把政务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裕王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高拱微笑道:“臣也没有料到会成为您的师傅,大概是上天看臣没有儿子,所以特别安排的吧。”

这样让外人觉得不可思议涉嫌大逆不道的话,但高拱说出来,裕王却丝毫不觉得僭越,因为他真的将高拱视作父亲,这是他从亲生父亲嘉靖帝身上不曾感受到的。

裕王他咳咳了两声,眼睛有些湿润,不自在道:“我那孩儿,还有两日就要周岁了,他现在还没有名字,请师傅为他起个名儿吧。”

高拱惊讶万分,道:“这可使不得。还要请宗人府拟字、陛下圈名才是,我如何敢越俎代庖?”

裕王抿了抿唇道:“父皇修玄,从来不会过问我的事。我一旦呈了折子上去,外廷必要议论纷纷,就像、就像当年母亲的葬仪一样……”

高拱听得眉头紧锁,去年正月,裕王的母亲杜康妃死了,裕王请旨服丧三年。可嘉靖帝却以“应避至尊”为由,不许他为母重服!

别人不知道裕王为什么和王妃孝期生子,各种猜测,但高拱是知道的,因为裕王在和皇帝赌气。皇帝觉得裕王的生母死了,如果要斩衰重服的话,那就冲撞了自己,所以将礼部为杜康妃所拟的葬仪严重减杀了,而一向懦弱的裕王,没有办法反抗,但不代表他不怨。

你不让我给我母亲披麻戴孝,那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我孝期生子这不是你说的,不让我为母妃重服的吗?

明明是皇帝不许裕王服丧的,等生了小皇孙出来,皇帝又发怒,对这个唯一的孙子视若无睹。高拱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裕王,不由得更加怜惜他了。其实这对师生的相处,已经情若父子了。高拱在裕王的心里,其实是更类似于父亲的角色。

想到这,高拱便道:“殿下如果不嫌弃,我就为小世子取个小名吧。且容臣回去好好思索一番,期扬礼上再呈给殿下。”

裕王欣喜道:“师傅取的名字,定然增福添运。”想了想,他又道:“也希望师傅长长久久的,将来给他开蒙、教他念书。”

这一次,轮到高拱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一天之前的事情,所以本打算自己操办周岁宴的裕王府在得知皇帝的诏书后,是那么惊讶。

别说是宫人太监忐忑,连王妃李氏也坐立不安。甚至裕王也愣了许久,他从未不敢期盼这个孩子得到父皇的眷顾,但也曾想象过这个孩子是得到父皇喜欢的。

当年他也是得到父皇喜欢的孩子。

裕王模糊地想起,在当年庄敬太子的哀仪上,这个人对自己说的:“你以后无事不要进宫,不要来见朕”

然后一道长长的帘子就隔开了七年。

高拱和陈以勤是裕王的老师,他们是最乐于见到裕王得势的。高拱的礼物是他在京里的玉匠轩订制的一柄玉如意,估摸一下价钱,大概是高拱七八个月的俸禄。

而京城里人心摇动,不知道嘉靖帝真实心意的人们都在猜测着,不知道这是嘉靖帝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别有用意。

比如严嵩,就若有所思地对严世蕃道:“裕王府周岁宴,你去看看。”

严世蕃不屑一顾道:“爹,不用急着巴结裕王,他那个冷灶啊,不值得烧的。”

严嵩生气道:“裕王是皇长子,你怎么不想想将来?”

却听严世蕃振振有词道:“皇长子怎么了?皇帝春秋鼎盛,等他捱到那一天再说!而且皇帝多疑,咱们跟皇子保持距离才是对的,走的近了他愿意吗?”

严嵩想想也是,叹了一声不再多言。他却不知道,严世蕃不肯讨好裕王,是因为将赌注压在了景王身上。

严世蕃的算盘打得精,裕王是皇长子,得到皇位天经地义,就算严世蕃出了力气,也不见得会得到感激,但景王就不一样了,他只比裕王晚生了一个月,皇位就与他无缘,心中自然是不服气的。他帮助景王得位,那就是天大的功劳。

而且裕王身体不如景王结实,很有可能就跟他那个二哥一样,根本等不到那一天,严世蕃对他不仅不讨好,反而变着法地打压过几次。

就连照例每年该给裕王府的岁赐,户部都因为没有严世蕃的命令而一连三年都没给发放。最后,裕王不得已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严世蕃欣然接受,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严世蕃喝酒喝到兴头上就每每向人夸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敢不给我送银子?”

而这件事,严嵩完全被严世蕃蒙在鼓里,不知道严世蕃真正的想法。

只见这天,一向冷清的裕王府门前难得车水马龙,三公九卿不说亲自到场,却也派家人仆役送上了贺仪。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在摸不清嘉靖帝真实想法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别看文臣天然亲近裕王,但他们的顾虑是很大的,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可以保裕王,因为他们言之凿凿出自公义,尊崇的是本该有的礼法,但一些事情上,根本不能和裕王沾边。

这一点陈也是很清楚的,他来京的时候,唐顺之就谆谆告诫过他,其中有一条就是千万不能和皇子沾边,这是唐顺之的亲身体会,当年唐顺之做到春坊右司谏,是明明白白的东宫辅导官了,就这样还因为与罗洪先、赵时春朝见太子,而被嘉靖帝削籍而归。

所以高官显贵来的少,席上的官员大都是低级官吏,像新科的翰林院庶吉士们倒是无妨,他们频频抬头观望,就是没有看到陈的身影。

“这个梦龙,”吴兑道:“说好的要来呢,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他现在是内阁的司直郎,”诸大绶温言道:“每日公务繁杂,可能今儿不会来了。”

“我原本还羡慕他在内阁和御前侍奉,”邹应龙摇头道:“可是上次见他,又黑又瘦,吴带当风,当年在倭寇敌营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他这个样子,可见这内阁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裕王府酒宴正酣,王妃李氏将小皇孙抱了出来,众宾客无论是怎样的心思,都纷纷夸赞,什么“英气满面”,什么“富贵绵远”,说的做父母的裕王两口子是真心开怀。

当然周岁宴的最重要一环就是试了,试就是抓周的意思,试的桌子上不是什么都可以放的,什么玉玺之类的都不会放在上面,仅仅只是普通的玉扇坠二枚,金钥匙、银盒,弓、矢、纸、笔,和几种糕饼水果罢了,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炕桌上,让孩子挑选。

“小皇孙,”众宾客都起哄道:“快选啊。”

谁也没想到小孩子爬来爬去,看都不看这些东西,反而对桌上熏香的小香炉情有独钟,一把抱住就不撒手了。

幸亏这种小香炉体积小,而且里面的香灰也厚,抓在手里也不烫人。然而裕王却很高兴,等众人将小香炉抬起来一看,才发现这把香炉为鼎式形制,双冲耳,炉腹鎏金出戟分布有三,全器由盖与炉两个部分组成,盖身鎏金镂雕五蝠云纹,顶鎏金镂雕云龙为钮;至于为什么大家都啧啧称奇,因为这把香炉有个好名字,叫铜鎏金掐丝珐琅太平有象炉。这个香炉的底部的托儿是用鎏金制成的三象首,寓意“太平有象”,底铸去地阳文“景泰年制”楷书款。

太平有象,就是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天下太平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传报:“有赏赐”

一般都是中使带着宫中的赏赐来,这一次大家慌乱地开了大门,却看到一个青袍官员站在门外,不是别人,正是陈。

陈将嘉靖帝的赏赐念了一遍,无非是宫中的几样精巧玩意,绫罗绸缎罢了,却让裕王两口子激动不已。

“儿臣、儿臣谢父皇赏赐。”没有旨意,裕王就接过薄薄的礼单,也就借着这个机会,陈近距离地打量了这位闻名已久的王爷,发现他和嘉靖帝长得并不像。

嘉靖帝国字脸,眼睛眉毛很有气势,当真是有帝王的威严的,而裕王是个大圆脸,白白胖胖像个老面馒头,身材也很配套,圆圆滚滚。嘴巴上本该长胡子的地方只有一圈细细的绒毛,而两只耳朵耳垂很大,距离肩膀大概只有二三寸,看上去很有福气的样子,应该是随了母亲杜康妃的长相。

陈想了一下,女人长成这样,男人不见得会喜欢,不过老人肯定喜欢,估计嘉靖帝在选美上能随心所欲挑选的权力也小,那时候毕竟是蒋太后主持大选嘛,一看杜氏这个样子有福气,就塞给儿子了。可怜杜康妃虽然生了个儿子,却一直没有得到嘉靖帝的宠爱。

陈在打量裕王的时候,裕王也在打量他。

在裕王的眼中,这位名动天下的六首状元果然如传说中的年轻英俊,而且更具有一种信赖感,裕王见他的第一面,就已经感到了他胸膛中的力量。

“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小皇孙。”陈就恭敬道。

“在这里,在这里。”李氏抱着孩子走过来,她看到陈的那一刻不由得一愣,这不就是她在白云观遇到的年轻小两口吗?原来他就是新科的状元啊。

陈略略一俯身,只见一个大红襁褓里一张小小的脸儿,圆嘟嘟的,一个眼睛半闭着一个睁着,看见他的时候又忽闪忽闪地把半闭着的眼睛努力睁开了,明亮的眸子里清楚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而他小小的嘴巴里上下蠕动着,不知道是想吮*奶了还是有话要说,最后终于哼哧了一下,发出了“呀”的声音来。

陈见过一岁的孩子会说好几句话的,但他知道这孩子实际年龄只有八个多月,只能咿咿呀呀地口吐含糊的声音。

陈就道:“小皇孙长得有福气呢。您看这鼻子眼睛,多像陛下”

小小的人儿,小小的五官,哪里就能看出相像来呢?然而陈这么说,还是赢得了一片附和。

陈见他努力想要蹦出几个字的模样,就凑过去静听,谁知这孩子却不认生,居然咧着嘴巴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喷出了一嘴巴泡泡来,把近前端详的陈的脸颊打湿了。

陈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却又看到这小屁孩露出的无齿的笑容来,然后一泡尿从襁褓中激射了出来,喷到了陈的胸膛上。

陈心道这熊孩子长大了肯定皮地要死,这才见了一面,就用童子尿来招呼他。

不远处传来哈哈大笑声,果然是邹应龙那帮损友拍掌大笑,陈瞅着自己湿热的胸襟,手足无措起来。

王篆哈哈道:“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梦龙这样窘迫的时候呢。”

“状元郎勿怪!”裕王妃手忙脚乱地道歉:“孩子不懂事……快,快带状元郎下去更衣!”

陈被带进厢房里,只有一个小丫鬟在里头,瞌睡地直点头,见到一群人进了厢房,也是吓了一跳。

陈见两个太监要扒他衣服,顿时敬谢道:“不劳烦,不劳烦,叫她给我换就行了。”

一群人这才退出去,小丫鬟怯怯走过来,木在那里,却不动手。陈自己解了腰带,道:“你帮我脱一下。”

这小丫鬟上手给他脱衣服,生疏地仿佛第一次换一样,圆领袍被她稍稍一用劲,袖子那里居然拉裂了。

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陈目瞪口呆:“你怎么力气这么大?”

这丫鬟一撇嘴道:“俺才来不久,陈公公让俺烧茶,没让俺脱衣服啊……”

陈一看这里果然一个小灶上面架着铜壶,果然是茶水间,“你是烧茶的丫鬟?刚来吗?”

这丫鬟点点头,伸出两根粗粗的指头:“俩月。”

“刚来俩月,”陈道:“裕王府好呆吗?陈公公待你好吗?”

“好哩,”丫鬟道:“王府真是好地方,俺来了以后就没有洗过衣服,也不用做饭劈挑水浇地,不用打猪笼草,只烧个水,八分的水就是冒鱼眼睛一样的泡,九分的水冒铜钱一样的泡,俺分得可清楚了!”

“你怎么会进王府呢?”陈一边脱一边问道:“是怎么把你选进来的?”

“俺还有个兄弟,”这丫鬟就道:“爹娘要给兄弟盖房子,还要给他娶媳妇……兄弟又不想做泥瓦匠,他嫌累想做其他的手艺,爹娘就把俺卖了,说丫头养大了反正也要送人。”

这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但对自己被爹娘卖了这样的遭遇仿佛不以为意,陈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甘或者不舍,她头顶枯黄,关节粗大,但生气勃勃,看着她陈就忽然想起徐渭画里的野草,一簇簇蓬勃而野性。

“你长得不好看,”陈故意道:“王府才让你在这里烧水。”

“才不是,”这丫鬟道:“跟俺一起进来的,现在还在灶上烧柴呢。好看的才在前面伺候。”

陈被她逗乐了,这时候门外道:“状元郎,衣服送过来了。”

这丫鬟打开门将衣服拿进来,那太监急道:“彩凤,你会不会伺候,我叫别人来,你笨手笨脚地……”

“就她,”陈道:“快拿进来。”

这丫鬟这下有了眼力见,轻手轻脚地给他套上衣服,陈就道:“你叫彩凤啊,叫金啊玉的,花啊草的,还都不如你这名字。”

这丫鬟得意道:“那是,俺爹生我的时候梦到一只翘尾巴的大公鸡,所以才起了这名字。”

陈哈哈道:“当心尾巴翘地太高,会被人剪了。”

一个小插曲,陈换上衣服,意外地合身,心中不由称赞裕王府这个叫陈宏的管家会办事。这个叫陈宏的太监,和东厂的陈洪只有一字之差,但确是两个人,听说原本也在黄锦手下当差。

“状元郎尝一尝这雪水泡的岳山茶,”书房内,裕王朱载亲手为陈斟了一盏茶,笑道:“幸亏我吩咐下人们早早就取了今年的雪水,初雪和末雪竟都采上了,算起来可以喝小半年了。”

陈抿了一口茶,不由赞叹道:“好茶!高山云雾,配着梅间新雪,果然是极品!”

见陈夸赞,裕王和高拱都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高拱道:“状元郎为丙辰科魁首,前无古人的大六首,素来为人仰望,一踏入仕途,又直入中枢,在御前侍奉,着实简在帝心啊。”

陈放下茶杯,谦虚道:“高侍讲过誉,陛下不以我材质简陋,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实在令我感恩戴德。”

高拱又道:“状元郎不必过谦,谁不知道你聪明洞达,实乃王佐之才、社稷之臣。不说别的,你对我们王爷的保护之功,别人不知道,王爷和我又岂能不知?”

陈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还是陛下心中自有决断,不是我的功劳。”

高拱道:“话是这么说,可再英明的主上,也会被谗言所惑。只有状元郎这样的忠直之臣,才能叫陛下回心转意,也叫小人的谗言,无法动摇我们王爷的地位。”

陈心道我虽然有心提早结识裕王,雪中送炭,攒一个大大的政治资本,可没想到裕王这里,比我还着急啊。

他却不知道,裕王虽然是实际上的皇长子,看似无可动摇的储君,其实地位尴尬,而且是明面上的靶子,遭到了无数次来自景王支持者的明枪暗箭,说起来实在是苦不堪言。

要说裕王的前十二年,过得比较自在,因为前头已经有一个皇太子,他就是将来要出京就藩的藩王,不光嘉靖帝不闻不问,而且朝臣们也不在意。谁知庄敬太子年纪轻轻就死了,从来不曾被人注意的裕王一下成了皇长子,日子就不好过起来。

相对于皇太子“出阁受讲”这一套正式的礼仪,裕王就没有得到,不过他不是皇太子,那么就按照藩王“开邸受经”的仪程,十五岁的裕王和景王,居然是一起开府。

而两位皇子,从建立府邸到所用的服饰、器皿,都没有任何差别,裕王有讲官,景王也有,这让朝廷上下,不得不议论纷纷,彼时皇太子已殁三年而新储未立,裕王与景王却都留在京城而且没有任何差别,那么嘉靖帝的意思,是不是瞩目景王呢?

这个推测其实倒也不算空穴来风,因为景王的母妃卢靖妃要比裕王的母妃杜康妃得宠许多,而且景王的相貌,长得也和嘉靖帝更像一些,作为嘉靖帝的幺子,在皇太子没有薨逝之前,嘉靖帝对景王的赏赐,也比裕王多许多。

裕王前途未卜,朝廷上下,猜测种种,都在衡量这两位皇子的未来。

裕王占了长子的名分,这本该是天大的优势,也是所有维护正统之人奋不顾身保护他的理由,如果在嘉靖以前,这种担心绝不会存在,就像永乐年间,有靖难功劳的汉王都不曾夺嫡成功,何况什么功劳都没有的景王呢?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因为长达十几年的大礼议,打断了敢于直言进谏的言官们的骨头,而占据朝堂主宰朝政的,是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佞幸,他们可不在乎什么正统,什么祖制,他们没有原则,是不可能帮裕王说话的,甚至许多利字当头的小人,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选择投机景王。

支持裕王的人被形容为“烧冷灶”,烧过的人就知道,久不生火的大灶要烧起来,可谓是万分困难。而景王的大灶,有严世蕃、陈洪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火上浇油,如何不旺呢?

严世蕃明里暗里和景王眉来眼去已经透露出一个信号,他们父子打算将宝压在景王身上,原因很简单,跟着景王殿下混,如果成功了,所带来的收益必然大于跟着裕王。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功劳,能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直到新朝。或者说,他们需要新帝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与他们同流合污,那么他们一直担忧的清算的忧虑,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围绕在景王身边的都是些投机取巧,献媚逢迎的人,那么裕王身边,肯来扶助他的,就是坚持原则、誓死维护正统的人了,要承认的是,这样人自然混得不如前者,所以给裕王带来的帮助,也十分有限。

这一点早在高拱为裕王谋划的时候,就说的明明白白了。

“殿下不必忧虑,景王虽有夺嫡之心,看上去也一呼百应,”高拱道:“实则不能成事。”

“为什么?”裕王问道。

“因为景王无功,而殿下无过。”高拱淡淡一笑:“景王不像炀帝杨广,有灭陈的功劳,也不像太宗李世民,有平定天下的功业。如今天下承平,景王就算弓马娴熟,也显不出他的本事。”

“何况景王看上去花团锦簇,身边围绕的人很多,”高拱道:“其实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而我这里,向殿下推荐一个人,殿下若能招揽他,比那一百个、一千个加起来还要强。”

高拱是决心要学一学房玄龄和萧何了。

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传诵很,萧何认为韩信是个难得的人才,于是推荐给了刘邦。而房玄龄也向李世民推荐过一个人才,当初秦王府被太子李建成忌惮,于是向高祖李渊建议将秦王府的官员都调到外地任职。命令下达之后,被迁到外地的人非常多,还有许多人是自愿要走的。这时候在秦王府任职为记室的房玄龄对李世民说:“府中幕僚虽然被迁往外地的人比较多,但是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只有杜如晦有王佐之才,殿下将来想要经营四方,只有此人才能帮你大忙。”所以李世民遣走众多官吏,唯独请求将杜如晦继续留在秦王府为官。

高拱认为陈就是能帮助裕王成大业的杜如晦,当然他把自己摆在房玄龄的位置上,引赞贤人同心辅佐。

裕王听到陈的名字倒不陌生,因为陈六首状元的名字早就风靡天下了,不过裕王自有疑虑:“听闻这位状元年纪轻轻,这……翰林院里,数百位鸿儒,论资历、学识,似乎都轮不到他吧?”

“殿下有所不知,”高拱笑道,“这位状元郎虽然年轻,可大器早成,不仅在同年、同乡中甚有威望,而且与朝中大员相交,深得赏识。尤其是陛下那里,是早就把他当未来的国家栋梁来培养,放在身边亲自锻炼,将来成就,岂可以此时的官职来估量?”

“我不是嫌他人微言轻,师傅说他好,他肯定好。就是因为好,”谁知裕王摇头道:“那就更不能拖累他了,这样大好的前途,若是跟夺嫡沾染上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裕王是想起了嘉靖十八年的那一批庶吉士翰林了,这些人做了他太子二哥的辅佐官,因为一件小事,被嘉靖帝落籍而归,可见忌讳。

“况且,”裕王道:“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跟我们走,万一景王也招揽呢?”

“这个殿下不用担心,我敢保证他是向着殿下你的。”高拱哈哈道。

面对高拱递出的橄榄枝,陈自然要半抱琵琶犹遮面一下:“殿下名分在这里,如果能知道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那么不论文武百官,都会誓死维护祖制道统,捍卫殿下的储位,除非先太子复活,谁也没法撼动,殿下安如泰山,有什么忧虑的呢?”

裕王听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大喜道:“先生何以教我?”

陈就整整衣冠,没有先告诉他怎么做,而是先问道:“听闻殿下开府,服色和景王没有区别?”

裕王道:“是。”

“那么请问殿下,有没有人因此事而诤谏的?”陈道。

裕王沮丧道:“没有。”这就是让他感到势单力孤的原因。

“那么殿下知道为什么朝野上下议论,却都不劝谏呢?”陈道:“因为陛下虽然没有说立您为太子,却也没有说不立您为太子。”

裕王道:“愿闻其详。”

“您和景王,只相差了一个月,就有了兄弟之分,”陈道:“支持您的人一直告诉您,多一个月也是长,天经地义。可从陛下的角度看,这一个月算什么?都是自己的儿子,他还没有说什么,底下的人已经厚此薄彼了。”

“陛下心思难以捉摸,在立储的事情上,不希望被人左右,也不希望被人窥测,这是其一。”陈道:“其二就是,陛下当然要有一个考察期,看您和景王究竟谁适合做那个位置。”

裕王常常处在一种身不由己、风雨飘摇之下,其实以他的性子,根本不想跟景王争个什么大位,但高拱却说得很清楚,如果那个位置不能得到,那景王是不会放过他的。

裕王做了皇帝,一切好说,如果景王赢了,这个人是不会记得什么手足之情的,他一定会会将这个哥哥视作眼中钉,必欲处之而后快的。

裕王本性柔弱,听了高拱这番话,再看看历史上夺嫡失败的人的下场,每日惶恐欲死,恨不能出家以求安宁。

这也怪高拱素来耿直,说话不会绕圈子,把本就不安的裕王生生给吓成了个鹌鹑,但陈说话就柔和地多,也悦耳地多,告诉裕王不必害怕,嘉靖帝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机会平均,只是在考察二王的能力,心中还没有决定。

裕王闻听此言,却也没有振奋的神色:“……我对自己是知道的,才智中人之资罢了,当年二哥读书天赋异禀,父皇又何尝看过我一眼,就是四弟,也生得比我聪明些,英武又类父皇,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叫人高看一眼。”

高拱却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太过自谦了!”

说着竟像护雏的老鸡一样,历数起裕王的好处了:“……殿下躬行节俭,本该锦衣玉食,却不修饰,不奢侈,饭菜不过两荤两素,穿衣不过常服八套,再看看景王,一个王府修得跟宫殿似的,花销像流水一样,还招财纳贿!”

又说裕王爱读书,手不释卷,又说裕王体恤下人,又说裕王不好女色,直说的裕王都面色发红连连摆手,才止住滔滔不绝的高拱。陈只觉得无奈,看高拱那模样,可不就像说亲的媒婆,把人夸到了天上吗?

“殿下道德品行高洁,这一点臣也听闻了。”陈道:“可陛下要的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君子。”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裕王道。

“容小臣问一句,”陈道:“殿下自从嘉靖三十一年开邸以来,微服出府,周游市井,有多少次?”

裕王一愣:“我平常只在府里读书,除非进宫,或者受命祭祖,否则并不出去。”

高拱也莫名其妙:“梦龙啊,王爷怎么能随便出府呢?万一出个什么事情,谁来担当?”

谁知陈道:“臣曾经陪同陛下登西苑八宝塔,陛下指点京城内外景象,如掌中观,又提起小时候在湖北钟祥兴王府内,常常微服私游的事情,陛下说正是因为他在王府可以随便出游,才深刻体会到了民生疾苦。而二王长在深宫,又哪里知道百姓生活的不容易呢?”

嘉靖帝自信没有人能骗的了他也是有原因的,比如他小时候在市井人家见得多,那本来把武宗哄得团团转的太监们就哄不了他,他比一般人更能体会百姓生活。

陈就道:“工部当初为二王选择府邸,似乎都在东城区的蜈蚣街?”

裕王点头道:“是,只不过最后父皇另给我选了南瓜胡同这地方。”

当初裕王和景王同时出宫开府,嘉靖赐给景王的宅邸,乃是兴献王未就藩时的府邸,这座府邸从内到外气度辉煌,又被景王给大肆修缮过,自然富贵。

相比于景王的宅邸,裕王府就寒碜太多了。第一,地理位置偏远,连进宫都要坐半个时辰的轿子,第二,裕王府没钱修缮,风蚀雨落的,走到门口若是没看到那两个石狮子,还真没觉得这是个堂堂皇子藩王住的地方。

这也是很多人猜测景王更得嘉靖帝欢心的原因,因为本来景王那宅子是工部选给裕王的,那可是兴王龙潜时候的府邸,有特别的寓意,没想到嘉靖帝大笔一挥给了景王,就让景王一系喜出望外,更加滋生了夺嫡之心。

但现在陈告诉他:“陛下之所以给您选这个宅子,因为这里毗邻市井,只要出府,就能看到百姓的生活。陛下是对您寄予了厚望,希望您亲身体验民生疾苦……而景王那里,陛下就没有这个打算。”

这一番话说的裕王和高拱同时眼前一亮,高拱甚至迫不及待地问道:“是真的吗?”

陈当然要给与肯定的回答:“当然是真的。”

裕王想来也根本没参悟过嘉靖帝的良苦用心,这一下被点拨明白了,顿时有拨云见日的感觉:“父皇是希望我了解百姓的生活,我、我明天就去大街上看看!”

陈笑道:“不急于一时……要让陛下知道您在努力贴近民生,臣建议您把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陛下不是每个月都让您交一篇读书的笔记吗?您将这个附录上去,陛下一定会看的,哪怕一开始殿下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不要故作老成,我想陛下是乐于见到您一点点了解社会的。您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陛下说,有什么疑问,也能向陛下询问。”

裕王吓了一跳:“这、这、父皇会回答我吗?”

“儿子向父亲提出疑问,父亲用自己的阅历帮助儿子认识这个世界,”陈道:“这是很普通寻常的事情,只是因为殿下将陛下想的太过高高在上,而忽略了他也是一位父亲。因为二龙不相见的诅咒,导致父子不能见面也就罢了,难道连书信也不能交流了吗?”

裕王思来想去还是很惴惴的感觉:“我、我试试吧。”

陈早就发现,你可以说嘉靖帝薄于君臣,薄于夫妇,但不能说他薄于父子,他不见他的儿子,是害怕将他的儿子克死了,这根本就是父亲对儿子的一片拳拳之心。而陈有时候甚至 能感觉到嘉靖帝是把他当儿子看了,在二王身上撒不出的慈爱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陈又趁机教裕王孝敬之道:“臣听闻康妃娘娘在的时候,殿下的府中有什么新做的吃食,都想方设法要叫娘娘尝一口。宫中什么没有,难道缺殿下的一口吃的,只不过是表达对娘娘的孝敬罢了。也请殿下如此孝敬陛下,陛下虽有天下供养,但也希望得到殿下的孝顺。”

又说到对兄弟姐妹的友爱:“……殿下对景王、对宁安公主、嘉善公主要尽到手足之情,景王不论如何张狂不驯,欺侮谩骂,殿下都不要跟他计较,反而要更慈惠地对待他。有这么一个不尊敬兄长的弟弟,才更显出殿下的至诚来。”

裕王看向高拱,高拱点头道:“瞽瞍对舜越是不好,舜孝顺的名声反而越发传遍天下,是这个道理。”

“臣听闻永乐年间,皇太子为公主送嫁,”陈道:“如今宁安公主出嫁在即,殿下可以上疏,请求送公主入府,我想陛下会很高兴的。而宫中的贵妃娘娘只有公主一个孩子,为了公主,也要在陛下面前称赞殿下的友爱。”

“宫中黄锦、李芳,都是侍奉御前的老人,为人忠直,又说得上话,”陈道:“殿下逢年过节,送些礼物,赏些脸面,只说让他们替自己多多孝敬皇上,谁还不感恩戴德……”

“最后,殿下不仅要勤学正身,眼光格局更要放远,”陈道:“陛下没有说让殿下参与朝政,可殿下不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万一陛下忽然问起来,殿下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让陛下失望?”

高拱一听这话,一拍大腿:“梦龙说的是啊!臣虽然是王府侍讲,却有固定的日期进讲,不能时时刻刻提点殿下,殿下想要知道这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又从何得知呢?”

陈就道:“臣为殿下推荐一份新闻报纸,那上面有国家大事、民生政治,应有尽有,是殿下快速了解时事的最佳读物。”

陈推荐的正是《朝闻报》,这其实就是邸报的集大成者,但邸报这东西,除了高拱,连另一个侍讲学士陈以勤都不敢私自给裕王看,若是裕王看了,被小人知道传到嘉靖帝耳朵里,恐怕就会生出事端。

但朝闻报不同了,这份报纸收录的不是最新新闻,毕竟从京城传出消息到苏州,经过遥远的路途,以及排版印刷,早就过了最热的时候,最主要的是,这报纸在京城售卖,嘉靖帝也是读者。

高拱在裕王府里一转眼就干了四年了,在这四年里,他讲授经筵的同时,又常常对裕王分析政事,敷陈创切,使裕王深受教益。但高拱充任王府侍讲的时间也有规定,考核满九年就会升任九卿之一,高拱根本放不下这个学生,也害怕他走之后,接任的侍讲不会尽心尽力辅弼,所以才要精心挑选一个接任的人,陈就是他的人选。

他对陈的进言很满意,当然裕王也很满意,等陈告辞之后,他对高拱道:“师傅你总说此人是社稷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拱捋了捋胡须,道:“老臣的眼光是不会有错的。臣算了算,还有五年臣按例就要任太常寺卿,届时这侍讲学士的位置,就留给他了。”

“可按例,翰林学士要三年才能考满,考满还要转六部观政……”裕王道:“下一届的侍讲、编修,应该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庶吉士。”

“那是常例,可对着这位前无古人的大六首,可就不能用常例来推论了,”高拱笃定道:“陛下有意让他领袖群才,自然要给他不同寻常的恩典。”

陈回到家里,一窝蜂的丫鬟仆人上来,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擦手的擦手,把陈吓了一跳,却听陆忠呵呵笑道:“都是夫人吩咐的,说老爷你许久不回来,回来了一定要热情地迎接。”

陈道:“都把我当客人来伺候了,不行不行,这家里我快没有存在感了。”

那边陆近真听闻他回来,急急忙忙出来,听到他这自嘲,不由得掩嘴一笑:“听说你在内阁就是这样端茶倒水,伺候阁老们的,回家了才要叫你享受享受。”

陈郁闷道:“谁说我端茶倒水的?你夫君我哪里这么低三下四?”

陆近真但笑不语,却听陆忠一旁道:“老爷你不要辩解了,就拿咱们兴盛昌来说,新来的小伙计哪个不是忙前忙后地伺候老人?”

陈还真是难以辩解,实际上他还真没有被人使唤过,以他六首状元的光环加身,所有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笑眯眯地,在这一点上还真没有人对他颐指气使。

不过享受一下来自夫人的热情迎接,还是叫陈很惬意的。

不过等到陆近真施施然挥退了丫鬟,亲自上来为他更衣的时候,就见她“咦”了一声,疑惑道:“这衣服……怎么没见过?”

陈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直裰长袍,道:“这是在裕王府换的,裕王家那个小孩子,尿了我一身。”

却见陆近真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仓促之间……就能找到这么合身的衣服?我可不信。”

陈无奈道:“那你觉得是哪儿来的?”

“我看是你在外头有了一个相好的,”陆近真煞有介事道:“偷偷摸摸地幽会,胡闹的时候,穿错了衣服!”

陈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道:“真娘呐,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说着拍胸脯保证道:“我陈梦龙对真娘可是矢志不渝,忠心不二,魂牵梦绕,日思夜想,哪里还有别的女人?”

陆近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陈随口道:“要是我真的有了别的女人,你待要如何?”

“我还盼着有个姐姐妹妹的同我一起说话呢,偌大一个家里就我一个,实在是无趣。”陆近真遐想道:“若是有个姐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俩就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好歹是个慰藉……”

陈差点把茶杯打翻了,吓得连忙摆手道:“别别别,你哎呀,你还有这种爱好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怀疑的眼光打量陆近真,心道自己的老婆还是狠啊,为了防止他朝三暮四,居然打算用磨镜的方式给自己带绿帽子,这可吓死个人。

谁知道陆近真也吓了一跳:“什么爱好,你说什么?”

陈见她仿佛真的不知道,才把一颗心摁回肚子里:“没啥没啥没啥,我肯定不会带别的女人回家的……”

“夫君的保证,可以相信。”陆近真点头道:“连楚夫人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夫君都坐怀不动,何况其他人呢?”

陈被震了一下:“楚夫人、楚夫人,这个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薇儿跟我说的。”陆近真道。

陈举起手来:“我向你保证啊,绝没有见色起意,楚夫人美是美,非我所爱呀……”

陆近真在他厚实的背上掐了两把,只把陈掐地龇牙咧嘴,才道:“我想起来了,你不在的时候,有一名翰林院修撰来找你。”

“谁?”陈问道。

“叫唐汝楫,你认识吗?”陆近真道。

“他?”陈一愣:“不认识,不过听说过……他怎么会来找我?”

对于这个唐汝楫,陈当然听说过,因为唐汝楫跟他一样也是状元,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科一甲一名,然而这个状元,在翰林院里很受排斥,许多清流耻于与他往来,因为他是明明白白投靠了严党的人。

要说唐汝楫的出身,也是望族,其父唐龙,正德三年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为官颇多建树,屡建军功,且有德政。唯一的缺点就是早年与奸相严嵩过从甚密,所以为当时的首辅夏言所忌,所以被黜落为民。而等到严嵩秉政的时候,对唐汝楫就十分看顾了,唐汝楫得以经常出没严家,通关节,寻门路,倚仗其父亲的名望巴结严嵩父子,甚至他这个状元,也是严嵩通了关节卖给他的,所以被人暗地里称为“人情状元”。

陈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找自己,自己跟他素无往来,翰林院的状元有七八个呢,也没见大家怎么亲近。

陈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陆近真追问道。

“嘉靖二十九年的会试主考是袁炜,”陈言简意赅道:“几日前,袁炜在西苑提起景王府侍讲的事情,推荐了唐汝楫啊。”

作为嘉靖帝最喜欢的青词能臣,袁炜常常侍奉皇帝修玄,陈在西苑多次看见他,但袁炜对他不理不睬地,陈也就没有心情凑上去。

礼部右侍郎兼南京翰林院掌院袁炜,是妥妥的严党干将之一,但他不属于赵文华这种马前卒,他的本事就是写青词。但袁炜的才华是绝对毋庸置疑的,每次呈上去的青词都能叫皇帝满意。

而袁炜还有一个特殊身份,那就是景王府的侍讲学士,这当然是严世蕃的安排,袁炜也将宝压在了景王身上,他们就属于不遗余力攻讦裕王的一群人。

袁炜推荐唐汝楫做景王的侍讲,没过两天唐汝楫却来找自己,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打算要拉拢自己加入景王的阵营?

“说不准,”陆近真道:“侍讲学士按例有四名,如果他们说动了陛下,把你弄到景王身边,你可就打上了景王府的烙印了。”

陈悚然一惊:“你说得对,我不过给裕王送了个礼物,他们就蠢蠢欲动,想要逼我站队了。”

陈不敢拖延,找了个机会在翰林院见了唐汝楫。

唐汝楫却也开门见山,道:“景王殿下对司直郎你十分垂青,想要你担任王府讲官,大家同心辅翼,你看如何?”

陈哈哈道:“唐修撰是为景王保媒拉纤了?”

唐汝楫见他说得难听,神色一变:“司直郎自重,是景王听闻了你的大名,想要请你做老师,求到了袁大人那里,袁大人是我的座师,让我来问问你,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陈定定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实无此意,请唐修撰回去禀告袁大人以及景王,让我免了这份差事。”

唐汝楫面露恼色,“莫非你瞧不上我们景王?”

“怎么会呢?”陈滴水不漏:“现下谁不知景王爷如旭日东升,问鼎东宫指日可待,我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又怎会敬而远之?”

唐汝楫道:“那你就是早已投靠了裕王?”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陈一口否认:“我与裕王素无往来,只不过奉旨去裕王府送了一回礼物,怎么在有心人眼里,我就成了投靠裕王的人了?”

唐汝楫怀疑道:“难道你想做孤臣?这可不太实际啊。”

却见陈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对将来何去何从,可一点打算都没有。我现在就像是陛下的提线木偶一般,他老人家怎么扯,我才怎么动,自己做主是不可能了。我倒是想跟景王亲近,只要陛下同意。”

陈干脆扯虎皮做大旗,把嘉靖帝这面大旗拉起来,唐汝楫果然语塞,嘉靖帝如果那么好说动的话,他们不早就走嘉靖帝的门路,把陈拉到他们这个阵营中了吗?

陈原以为这事情应该打住了,却万万没想到严嵩居然又在嘉靖帝面前重提此事,关键是徐阶也在。

“陛下,老臣看状元郎这样的人才,经得起陛下超次拔擢,”严嵩笑眯眯道:“作为丙辰科的魁首,在一众庶吉士中领袖群伦,又经过内阁的锻炼,完全可以脱开庶吉士三年考满的常例,更进一步。”

嘉靖帝闻言倒是挺高兴:“一年都不到,还要把他往上提,不怕他恃宠而骄吗?”

“别人还有可能,状元郎是个谦虚谨慎的人,”严嵩道:“规行矩步,不骄不躁,光是其品行就足以为所有官员的楷模了,何况他还能力出众,臣听闻五府六部都察院的回馈,都对状元郎十分满意,夸赞不已。”

嘉靖帝笑道:“司直郎,首辅都这么夸你了,你什么想法?”

陈心道这是要捧杀啊,当即谢过严嵩:“谢首辅大人夸奖,下官不过是末学后进,才疏学浅,蒙陛下恩典,已经超次拔擢,不敢再希冀其他。臣惟愿时时刻刻侍奉御前,聆听圣训。”

没想到嘉靖帝道:“朕就是耳提面训,也改不了你那惫懒的脾性。”

又问道:“别的庶吉士三年之后才做编修,他以一甲第一名直授编修,如果要再授官的话,该是什么职位?”

严嵩道:“六品的司直郎,再往上按例该是……春坊庶子、谕德。”

陈心中一震,原来你的用意在这里,是要借我来打探嘉靖帝立储的心思啊。

左右春坊隶属詹事府,而詹事府则是管理东宫事物的机构,给哪个皇子设詹事府,就说明哪个皇子是默定的太子了。而裕王和景王开府之后,嘉靖帝没有给他们设詹事府,不设詹事府也就罢了,按理说应该按照藩王的配制,给两个皇子配上长史、纪善之类的,也没有。所以高拱和袁炜就一边当着王府的侍讲学士,一边担着长史的工作。

嘉靖帝不设詹事府,那考满的庶吉士只能像高拱这样以侍讲学士兼任国子祭酒,九年之后再往上提,但现在严嵩问的正大光明,直接把这事儿点明了。

嘉靖帝果然眉头一皱,不悦道:“次辅以为呢?”

徐阶感受到了皇帝的不悦,但这一回他是要站在严嵩一边的,自庄敬太子薨逝之后,嘉靖帝七年不提立太子的事情,舆情汹汹,议论纷纷,都在怪罪内阁大学士尸位素餐,不争国本。徐阶他们也是有口难言,他倒不是非要逼着嘉靖帝表态,而是他必须要有一个诤谏的态度,否则外廷的官员实在难以对付。

徐阶就道:“詹事府空虚已久,伏惟陛下圣裁,早定大计。”

嘉靖帝越发不悦,看向陈道:“你觉得呢?”

陈看着不动声色的严嵩,又看着面无表情的徐阶,心道我也很想让嘉靖帝赶快定下太子,但我要是跟着你们一起说话,在嘉靖帝眼里那就是三个人合起来逼宫,肯定适得其反,而且你们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拿我做筏子,这可不太地道吧。

“臣以为,二王品性未定,詹事府不必急于一时。”陈道:“可以先设左右长史、左右纪善四名,统领府务,兼辅导之职,陛下可以挑选老成忠直之士,为二王辅翊,待日后时机成熟,詹事府则顺理成章,一蹴而就了。”

嘉靖帝眉头舒展,道:“好,好,就按你说的,设长史、纪善四名,原本的侍讲学士可任长史,纪善从翰林院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严嵩和徐阶都有些失望,如果这样的话,二王还是一点区别没有,这么好一个机会,又被错过了。

谁知陈随即正色道:“臣冒昧,以为裕王为陛下长子,可增司经局洗马一职,为翰林官迁转之阶……这听上去好听嘛,不然翰林编修任长史、纪善,岂不为人所嘲?”

翰林院中,有三甲的进士没有考上庶吉士,而且排名垫底的,一般会被发配去各地藩王府中,任长史啊纪善之类的,这几乎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像成祖或者嘉靖帝,是从藩王入主天下的,所以没有翰林学士愿意被发配去藩国,一辈子没有指望。

三甲的进士任纪善,二甲的庶吉士编修也任纪善,说出去没有区别,贻笑大方,陈提议增设洗马一职,任王府辅导官的二甲编修在履历职位和大计考核中,就以“司经局洗马”一职区别于其他藩王辅导官。

而最主要的是,洗马不是普通的官职,如果说全称,它实际上叫“太子洗马”,当年魏征辅佐隐太子李建成就任的是这个官儿。

严嵩和徐阶屏息凝神,心中不由自主微微跳了跳。

“洗马……”嘉靖帝犹豫了一下:“洗马是几品来着?”

“回陛下,从五品。”徐阶道。

“从五品,”嘉靖帝就转向陈道:“司直郎是正六品,往上升一步,不就是从五品吗?既然你们说要给裕王多设一个洗马,那就多设一个,既然首辅同意,你陈就做这个洗马,给皇子讲讲经书。不过你教一个学生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能只教裕王,也把景王一并教了吧。”

嘉靖帝在这一点小事上,也不让臣下牵着鼻子走。陈给裕王多设一个洗马,嘉靖帝就让他多教一个学生,不过陈觉得很划算,看上去二王同师,然而裕王有了洗马,而景王没有,景王就好比蹭课的旁听生了。

众人得偿所愿,等到晚上陈在内阁服侍的时候,就见严嵩、徐阶二人居然都在,而严嵩把他叫进自己的直庐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司直郎不怪我今日提起东宫辅导官的事情吧?”严嵩问道。

陈道:“不敢,下官知道国本未定,外廷说什么的都有,如果不抓住机会向皇上陈情,则人心摇动,没有宁日。”

“是啊,是啊,你看得清楚,”严嵩感叹道:“皇上在立储之事上,向来难以说动。当初我向皇上进言了五六次,皇上才勉强同意让二王开府受经,二王都十五岁了,十五岁却只有身边识字的太监偷偷给开蒙了两年,平常百姓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读书认字了,帝王家怎么反而连百姓都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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