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盗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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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明鉴,我怎么可能授意百官上疏,”李默擦了擦脸上的汗,道:“他们都是看不惯东厂横行,自发上疏的啊。”

“我知道大人你舒张言路,想要将被严嵩遏制了十余年的言路放开,”陈道:“可是这就像是开闸放水,洪水一旦没有阻拦,肆无忌惮,顷刻便造成了滔天巨祸!难道这种言路大开,肆无忌惮,交章攻讦的情形是一件好事?”

见李默若有所思,陈道:“大人既然放开了言路,造成了恶果,如今就请收缩言路,弥补错处吧。”

“说的轻松,”李默道:“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了。”

他这话说的不错,打开言路容易,遏制言路就难,因为你如果不想按他们说的话做的话,只能用武力压迫,这就逼得李默站在了皇帝一边,被百官所恶,和严嵩没什么区别了。

“能收能放,是宰相的能力,也是宰相的权力。”陈道:“大人手握铨选大权,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李默露出愤怒之色:“你让我罢免那些上书直言的忠臣们?”

“大人又不记得了,上疏最积极的那几个人,正是京察中本该罢免的人啊。”陈提醒道:“罢免他们,本就是因为他们考核不过,而又震慑了言路,让他们不敢再上疏。如此皇上那里有了交代,言路又得到了约束,一举二得。”

李默点了点头,却又双目一瞪:“你个小奸臣!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圣旨呢?”

又被骂了小奸臣,陈郁卒道:“学生要不说圣旨,还进的来这门吗?”

李默像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语调严厉道:“本官实在看不出你何德何能,能连中连捷,但你小子心术不正,歪心思太多,弄权施诈,若是将来胆敢误国误民,我便第一个将你正法了!”

陈那叫一个郁闷,“翰林院也在吏部管辖范围内,我就在大人眼皮底下,还怎么弄权施诈?”

“你知道就好。”李默道。

李尚书自然不会在他个小人物身上,浪费多少时间,又教训了他两句,便要让他赶紧离开,别在他面前碍眼。

陈缩了缩脖子应了一声,抬脚就要走,又转过头道:“大人,你要尽快整治言路……陛下对言官一向感官不好,如果你收拾不住,他很可能就会重新启用严党,压制言论。”

陈出了衙门上了车。马车沿着御道行了盏茶工夫,便径入鼓楼胡同,又走了一段路,才稳稳停住。

再次看到高拱那张赤橙黄绿的大花脸,陈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高学士,委屈你了。”陈忍俊不禁道:“不过你相信李先生的医术,绝不会在你脸上留疤的。”

高拱脸上的癞疮又痛又痒,李时珍为防止他去抓,竟然给他的双手带上了两只手套。

李时珍看他这张脸,心里觉得爽快得很,“他这张脸留疤一点也不违和,活脱脱海捕文书上江湖大盗的模样嘛。”

高拱忍了忍,道:“不跟你计较。”

高拱不计较的原因很简单,在这件事情上,李时珍的功劳最大。

当高拱知道了陈洪想要用他来倾危裕王的时候,他怒发冲冠,当即就要上疏自辩,被陈拦下了。因为皇帝不可能听的进去任何辩解的话,如果想要挫败陈洪的阴谋,就必须抵死不认。

陈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如果高拱染病在床,陈洪的指认就落空了,但要凭空造出这个证据何其难也,幸亏有妙手医生李时珍扭转乾坤。

他有癞疮病人剥落的疮痂,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古怪的癖好,而是因为在一本医书上提到,吃下癞疮病人落下的疮痂,则永远不会患癞子,李时珍是用于正常的医疗研究。

在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李时珍就将疮痂研磨成粉末,吹入了高拱的鼻子中,第二天高拱就出现了高热迹象,下午就开始出水泡黄癣,第三天的时候这些脓疮已经肿地不能看了。

在李时珍、高拱和陈合力辩驳下,皇帝终于相信了他们,而狠狠收拾了陈洪。

“梦龙,”高拱真情实感道:“你是王爷的大恩人啊,我高新郑回去,一定把你的保护之功,一字不差地说给王爷。”

陈摇了摇头,道:“别告诉王爷,这事儿王爷不知道为好。”

见陈是真心的不求功劳,高拱心中感慨不已,只道皇上和王爷这父子君臣之间,必须要有这样的人两处宽慰,调和保护才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王爷面前推荐称颂此人。

在李默连连罢免了七名上疏言事的御史之后,言路为之一震,而李默给出罢免的原因是因为京察不合格,这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原因。见百官不再交章递奏,嘉靖帝云开雨霁,以“不敬”的罪名将关在诏狱中的吴启和杖了二十仗,剥夺了士子名籍,赶出了京城。

能取得这个结果,让陆炳都啧啧称赞,因为从来上疏忤逆嘉靖帝的言官,没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的,要么杖死,侥幸没打死的也禁锢在狱中瘐死。而吴启和居然能活着走出诏狱,简直是万幸了。

当然他走之前廷杖一挨,立地成佛,不但有百官慕名相送,甚至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牵马扶车,为他送行。

不仅在北京城如此,吴启和的车马每到一处,都有沿途官员迎送,各地书院、学宫,甚至各种文会,都邀请吴启和现身说法,那无数的士子文人们,都对这个敢在策问中直言谏上、触怒皇帝的忠君义士,表达了深深的敬佩。

尤其是在吴启和的家乡苏州,吴启和更是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他即使没有任何功名,而且此生再不能有任何功名,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理想,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殿试总算揭榜,陈这个六首状元热乎乎地出炉了,榜眼则是诸大绶,探花则是陶大临。

等到发榜的日子,虽说开门的时辰还早,但是长安门外已经有很多百姓翘首张望了,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

人人都望着大门:“出来了吗,出来了吗?”

即使这殿试每三年一次,但不比今年,因为据说出了个六首状元,什么叫六首,那就是从秀才开始,一路大小考试,次次都是第一名!科举千年以降,连中三元者不少,但六元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这可不得了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众人欲一堵风采的大祥瑞,其珍稀程度不亚于国宝大熊猫。

一阵模糊的乐声传来,只是听得不大清楚。人群中有人解释道:“这是乐部和声署在太和殿奏韶乐呢。马上就要传胪了。”

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一甲前三名的传胪。

果然,一个声音先从太和殿传出来,接着殿前的金甲卫同声唱名,传到宫墙的时候,入值皇城的金吾卫也一起唱到:“一甲第一名,会稽陈!”

长安门等候的百姓顿时欢欣雀跃,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一起响起:“一甲第一名,会稽陈!”

手舞足蹈的老百姓比儿孙娶亲时还要高兴,这大概也说明了读书人在他们心中至高至上的地位。

等到“一甲第二名,山阴诸大绶”的呼喊声响起,便又是一阵响彻云霄的重复声,还有第三名会稽陶大临,当然今年的浙江人一定特别荣耀,一甲前三名都是浙江人。

又等了好长时间,才听到门里的乐声渐渐近了,众人的心也被提了起来。果然片刻之后,大门便打开了,众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只见先头一个,正是内阁次辅徐阶,手托着云盘,云盘上便是众人期待已久的金榜!

虽然已是人山人海,但看到此景俱都静默了。徐阶由黄伞前导着,不慌不忙地把金榜张贴到了长安门东侧,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所有人望尘拜舞,把手里的鲜花抛洒到路中央。

陈、诸大绶和陶大临三人由严嵩、徐阶、李默三位辅政大学士亲送出午门外。六部尚书又迎接上来将他们送到承天门前。他们身后还有同样登榜的进士们,大家浩浩荡荡走出大门。

“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陈居中,诸大绶、陶大临一左一右,三人走在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的确感到了无比的荣耀,这一刻他们有喜有哀,有无数的回忆,有太多的感慨,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昔日龌龊的怀念。

陈这一刻也想到了很多,他想起了谆谆教导他的老师唐顺之,还有面苦心慈的王夫子,还有第一个赏识他的曹知县,在他人生路上给与他指点和教益的人……当然还有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给与他温暖的老爹陈温,这是他最想告诉的人,他想告诉老爹,自己不负期望,真的考上了状元。

绍兴的老树下,还有一坛陈温亲自埋的酒,陈要把这坛状元红,撒在陈温的坟上。

这御道短短的几十米,即使走得再慢,总有走完的时候,等到了承天门内,就见三匹披红挂彩的御马昂首嘶鸣,马后还有长长一串仪仗队,打着旗帜,敲着锣鼓,捧着牌匾,上书“状元及第”。

陈他们骑马而出,随着大门缓缓打开,金水桥两岸的百姓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只见宽阔的长安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若不是一路上还有兵丁小心防护,那陈他们可以说是寸步难行了。

御街夸官早就有了最恰当的形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高头大马上的三鼎甲都这么年轻,都一表人才,让人群中的妇女们如痴如醉,兴奋地将自己身上的秀囊、彩缎、荷包,甚至头上的金银首饰抛向了他们,陈又想起被烂枣砸头的疼痛了,顿时双腿一夹,马儿灵性地撒开了蹄子,向前跑去。

可怜身后的诸大绶和陶大临就躲不过了,被痴狂的妇女们热情如火的示爱搞得焦头烂额。

那尖叫的女人中,便有一个最是激动的,腕子上的镯子钏子都被她扔向了自己最心仪的状元郎,当然状元郎没有接到,而接到的人则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因为那首饰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价值连城。

而首饰的主人却一点也不在乎失落的首饰,满心满眼只能看到高头大马上的陈。

“我要嫁给他,”这少女指着陈,先是小小的声音,随后大声道:“我要嫁给他!”

“丫头,状元郎可不是一般人能嫁的,”旁边抱着孙子看热闹的老头就笑呵呵道:“那戏文上说,状元郎都是要做驸马的,就是皇帝的女婿……只有公主才配得上状元郎呢!”

原以为这话说出来,这小丫头肯定嘴巴撅到天上去,没想到却见她眉开眼笑,两靥生花,笑得那叫一个明媚动人:“老翁你说得对,只有公主才能嫁给状元郎!”

“我要告诉父皇母妃,”宁安从人群中钻出来,手上还提着一篮没来得及撒出去的花瓣:“我要嫁给状元郎!”

新科进士们经历了一系列漫长的庆典,比如要祭拜孔庙啊,比如要进香魁星啊,比如要参加进士题名碑的拓基典礼啊,比如要参加进士恩荣宴啊,比如要拜访座师徐阶啊,等所有的庆典都忙完了,大家才松了口气,准备去吏部报道,然后参加翰林院的选馆考试。

选馆考试的成绩被分为三等,第一等的进士就称庶吉士,名额只有三四十个,但却是将来入阁为相的人选,期间在翰林院内钻研各种文史典籍,以及诏令文诰,以备帝王顾问,说不定哪天你文章写得好,就被皇帝一眼看中了,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当然庶吉士中杰出的人才其实在皇帝和阁老们的考察之中,比如张居正,就是徐阶特别看中的学生,早就为他铺设好了道路,他这个修撰做满九年,就会转国子监任一期司业,司业只需三年做满,就有了辅导东宫的资历,这可是望而不得的缺儿,

从永乐一朝开始,内阁的三杨、金幼孜、黄淮都是先任东宫的学士、谕德、左右庶子,所以能被选出来辅导东宫的,就是日后板上钉钉的宰辅。在东宫任辅导官如果九年满了,然后再混一个六部侍郎的官位,在新朝就能直入内阁了。

第二等成绩的进士其实也不错,有大概一百多名进士会被派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太常寺、大理寺这些衙门里观政。就是跟着部堂官员学习政事,开始就是端茶倒水,不过如果你勤劳有才干,就很快会被长官重用,因为一个部门的活儿实在是多的忙不完,这些新派来的进士就是免费的劳动力,而且人家还愿意劳动,这是大家都乐意的事情。

这些进士就是替补京官的缺的,当然有时候京官满额,实在等不上缺了,就外放一部分进士去各省做个学政啊,做个参政之类的,品级也不低,而且大都是混个两三年,游山玩水,最后等到京里有缺了,就被内阁召回来补替。当然这种进士最多做到六部尚书就到头了。

最末一等的进士就被发往地方任地方官了,一般都是从县令干起,当然这个选派还有规则,不能任家乡以及家乡所在省的知县,所以这就要靠上天保佑了,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去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谁也不想去穷山恶水刁民遍地的地方,天下这么大,有的地方做知县,三年就能捞上十万雪花银,有的不说是能不能捞到银子,连生命都要受到盗匪的威胁。

知县升到知州,再升到知府,有的进士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如果能力杰出,考核优异,很让人瞩目的,那也有直接调任进京,位列三品官的,不过这样的人真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各省的参政品级上徘徊。

从前途上说,自然人人都想入翰林而不想任地方官,但反过来从实惠上说,人人都想任地方官而不想入翰林,原因很简单,翰林观虽然清贵,却没有油水,而地方官一上任,就有小吏的孝敬、各种请托,那什么两袖清风,都是拿来骗鬼的。

一甲三位进士直接定了编修和修撰,陈和诸大绶、陶大临两个笑嘻嘻地看着从考场出来,愁眉苦脸的进士们,心中舒爽极了。

吴兑最先跳起来不平道:“你们仨可真是悠闲,只恨我们才不如人,县府院、乡会殿考完了,还要被吏部压着考,又受一次非人的折磨!”

“淡定,你们这次考完了,也就彻底轻松了,”陈道:“……奇怪,你们怎么都这副神色,难道李大人出的题很难?”

“你还真没猜错,”邹应龙走过来,摇头道:“这次的考题莫名其妙,‘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让我们说这俩皇帝怎么由盛而衰,又用了什么匪人而败的。”

陶大临道:“史策的话,引经据典回答就行了呗。”

只听李默的大嗓门传了出来:“……唐宪宗,不是唐玄宗,你连这两个皇帝都分不清楚,你是怎么读的史书?”

“学生只攻经义,”这声音倒有点耳熟:“史书什么的,也就是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你这个略知一二,还真不是谦辞呢,”李默呸道:“不知道你这种水平的人,是怎么考上进士的,简直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

这考生抬起头来,陈一看果然是熟人,这不是户部尚书胡植的儿子胡士彦嘛。

胡士彦还真的考中了进士,但名次却有意思了,正是孙山的名次,命中三百进士第三百名,让胡士彦是又喜又怒,喜肯定是因为终于考上了,怒是因为这名次也太难看了。

“……胡士彦的经义还算马马虎虎,不过史书那真的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两个江西进士小声议论道:“不过他也算是撞到枪口上了,李默肯定要发作他,谁叫他是胡植的儿子,而胡植又是严党的人……”

“回去问你老子,你老子最知道这道题,”李默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以史为鉴,这史书上的东西,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不读史的人,就要走前人的老路!”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陈,顿时冷冷哼道:“有的人,读了史也不行,不往好了学,就学了那弯弯曲曲百无一用的东西,就算学问再高,也是个内实险,外貌小谨,巧言令色,逢迎献媚的人,心思不正,祸国殃民!”

陈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

眼看李默发作够了,拂袖而去,一帮新科进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将来的日子有的煎熬了,因为李默不仅是吏部尚书,还是翰林院的教习学士,教导督责所有的进士。由此可见,像刚才那样的“督责”,在将来的日子里肯定是家常便饭了。

“我怎么觉得李默那话是对着梦龙你说的?”林润皱眉道:“梦龙,你跟李大人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说来话长,这个老顽固对我是心怀偏见,”陈一摊手道:“哪怕我帮了他忙,他也一点感谢都没有。”

“考试的时候,听他和另一个学士说话,”邹应龙道:“说打算让新一届的编修和修撰去抄录《永乐大典》的副本,我一想,他说的不就是你们吗?”

永乐大典容量巨大,卷帙浩繁,从嘉靖十三年开始的重修、重录工作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当初大典修好,太宗皇上曾经想重录一份副本,但是因为工程浩繁没有成行,如今嘉靖帝重录大典,用书手上百人人,每人每天抄写抄写三纸,每纸五十行,行三十字,抄到现在,还没有抄完,倒不是因为这些写手偷工减料,而是因为在重录的过程中,同时进行搜遗和补录佚作,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大家好不容易抄完了三分之一,结果嘉靖帝这个火德星君就引发了大火,直接烧掉了这辛辛苦苦抄出来的典籍。

所以重修大典是公认的苦活,比修前朝史书还要痛苦十倍的活儿,居然被李默拿出来招待新出炉的三鼎甲,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要磋磨人,所以大家都在问陈,到底跟李默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没想到陈却咧嘴一笑:“对不起啦诸位,虽然很想跟大家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不过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所以只能提前溜号了,可不能说我没义气啊。”

“什么重要的事情?”众人都问道。

“人生四大喜,”陈摸着头不好意思道:“小弟我三喜齐备,只剩最后一喜,洞房花烛……还没有经历过呢。”

众人哈哈大笑,不无嫉妒道:“听闻弟妹是名动三吴的大美人……不能比不能比啊,要中就中第一名状元,要娶就娶倾国倾城的美人,你小子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怎么福气都叫你占了……”

酸水都快淹死陈了,他偏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唉,只可惜皇上给的假期太短了,只有两个月……”

说到本朝的休假制度,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朝太祖起自微寒,又受过贪官压迫,就对天下的官员约束地特别紧刚开始的时候,那是一年365天,一天假期都没有。百官们辛辛苦苦煎煎熬熬,不能休息哪怕是一天,还要随时防着自己的脑袋搬家。

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除了把自己当牛马使用的太祖。估计过劳死的太多了,太祖觉得这样不行,就给百官放了三个节日的假,分别是:元旦、冬至和元宵,后来太宗上台了,福利待遇好了一点,延长了这三个节日的假期,到宣宗时候,这个皇帝是个有名的太平天子,且当时河清海晏四方无事,他便五次在法定的节假日之外赐假给群臣。像宣德九年元宵的假期就长达一个月。

放假制度也有不同,大体上假期分为:例假、赐假、病假、事假。这其中,事假就是有事请假,比如说省亲、祭祖、迁葬、治亲生父母丧、送老亲、送幼子甚至完婚,都可以作为事假的理由,只要官员自行备文上奏即可。

陈以完婚为由向皇帝请假,他原本只请了一个月,没想到皇帝大笔一挥多给他一个月的假期,这下陈高兴极了,一想到可以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度蜜月,他就迫不及待想要立即动身了。

嘉靖帝还恩赐了他一座宅院,是原大学士费宏的宅邸,四进的院子很开阔,和皇宫只隔一条街,上班很方便,左邻右舍也都是些高官显贵,寻常人家,有钱也住不进这地段。

不过最让陈满意的还是宅邸后面有一口井,是甜水井,取水方便,水质也清甜,陈也不记得自己对嘉靖帝抱怨过北京的水质,但皇帝还是有耳目知道。

陈这边早已经有人给他收拾房屋了,兴盛昌在江南打做的拔步床、檀香案这些家具大件,开始从苏州运过来,这些人比陈想的周到多了,北京天气太冷,再好的炭也不顶用,于是直接将地砖都撬开,挖了炉坑弄了个好长的炉膛,在砖地面下砌好烟道,开一个烟窗,只要一个专门负责司炉的人蹲下来点燃柴炭,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了,地上热乎乎的。

四月还有一场倒春寒呢,北京的气候就是这么多变。

兴冲冲衣锦还乡的陈当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宫里又发生了一次不小的地震,而这事情还与他有关。

大内永宁宫里,张德妃先开了口:“娘娘,嘉善的陪嫁妆奁,妾已经打点好了。”

她从大宫女的手上取过一本册子,站起来递给了沈贵妃的嬷嬷,笑道:“妾在这里拜谢娘娘。您给嘉善添得那套旧唐的秘色瓷,她喜欢地不得了,日日离不得眼前。待到明年嘉善出降,与宁安公主的府邸不远,姐妹俩也能处在一处,也算是有了照应。”

德妃张氏素来与沈贵妃相善,她所生的嘉善公主是所有皇子皇女里头最小的,还是个娇弱的女孩儿。沈贵妃养着宁安公主,也由此看觑几分张德妃的孩子。

嘉靖帝一共生了八子五女,但活到今天的只有二子二女,二子裕王朱载、景王朱载圳,二女就是宁安公主朱禄和嘉善公主朱素了。

裕王和景王已经结了婚,裕去年得了一个皇子,景王也在加紧造人中,而宁安公主今年十七岁,嘉善公主十五岁了,嘉靖帝对女儿们的婚事也很上心,经过精心挑选也选好了驸马,宁安的驸马是河北省宁晋县人李和,嘉善的驸马是直隶保定府定兴县民男许从诚。

宁安的婚事就在今年九月,这是钦天监卜出的吉日,而嘉善则在明年五月出降。

因着与德妃相善,沈贵妃向嘉靖帝进言,不仅封赠了准驸马的父亲许婉如,以子从诚官封承事南城兵马指挥,还恩德荫了驸马的弟弟许从和许从纳,以兄驸马从诚荫锦衣卫指挥同知。

这么大的恩情,张德妃自然是感恩戴德,与女儿一起侍奉沈贵妃十分尽心。沈贵妃也爱张德妃婉顺的性子,两人倒是情好日密。

如今张德妃和沈贵妃说起孩子们的婚事,终于微微笑了一笑,道:“孩子都长成了。等到嘉善出降了,这偌大的宫里就只剩咱们这些老面皮了,深宫寂寞,也算咱们姐妹相依为命。”

嘉靖帝自从搬到西苑去,就很少回到大内,后宫的妃子们稀得见他,自然还是很幽怨的。

这话题刚刚打住,就见一位小太监进来通禀道:“启禀娘娘,宁安公主请见。”

沈贵妃半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从榻上直起身来,道:“快请进来。”她面容愉悦,见到了盈盈走来的宁安公主更是高兴,还没等公主行礼,就把宁安公主搂进了怀里拍了两下,怨道:“你这孩子,天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瞎胡闹,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要知道收收性子。”

宁安把头伏在沈贵妃的膝盖上撒娇道:“女儿哪敢就忘了娘?我是带着素去荡秋千了。”

沈贵妃把她拉起来,把手里一本账册交给她:“你父皇诏驸马都尉李和于后军都督府带俸,岁禄二千石,并赐给你仁寿、未央二宫庄地一千一百五十四顷八十六亩,我已经派人去看了这两处的庄地,每年能坐收四千五百两的银子呢。”

沈贵妃喜得合不拢嘴,因为嘉靖帝赐给女儿的嫁妆非常丰厚,仁寿、未央二宫的庄地就是章圣蒋太后和张太后生前自留的皇庄,全给了心爱的女儿了。

嘉靖帝也给准女婿很大的恩典,不仅让他提前就领了驸马的俸禄,甚至派他去安陆祭陵。

原来自嘉靖帝北上进京继位后,除了在十七年圣母蒋太后去世后,扶灵柩南下回过一次故乡安陆府,其他时候再也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

嘉靖帝对生身父母的感情非常深,对故乡也是恩恋难以忘怀。他将父母合葬在钟祥,建陵显陵,就连安陆府也改换了名称,称作承天府。嘉靖帝年年遣使祭拜谒陵,从无或缺。往年遣使的人选都是从勋贵里挑,今年嘉靖帝却把这项重任交给了准驸马李和。他是有心给驸马一个脸上有光的差事,回来之后就有理由封赏。

见宁安一点喜色也没有,沈贵妃道:“驸马长相堂堂,又知文晓字,你父皇和我是亲眼见过的,从几十个人里挑选了他,还不是看他们家人口简单?父母去世、又无兄嫂,唯一一个弟弟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可不是你的福气?”

宁安想了想,道:“自来公主下嫁,说真的,除了驸马这个人,别的也图不上什么。驸马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依我而来?”

“这话不错,可不就是看中驸马的人,”张德妃在一旁凑趣道:“寻常百姓要计较女婿家里穷还是富,咱们天家有什么计较的,难道世上还有人富贵得过天家?”

因为大明的驸马从永乐以后,都是普通百姓出身,先由礼部挑选京畿地区年龄适合、仪表整齐的未婚男子,然后让大内的太监挑选,最后选出三四人让皇帝亲自过目,这当中一般来说,不计较驸马的家世,但一定要计较驸马的身世。

当年给嘉靖帝的亲妹妹择婿的时候,最终确定的人选名单被送到皇帝的御案前,嘉靖帝认真选择之后,认为陈钊才貌俱佳,堪为公主之配,于是圈定了陈钊的名字。

然而,有个叫余德敏的官员,向来与陈家不和,于是奏报说,陈家的男丁多数早死,有遗传病。而且陈钊虽然才华仪表出众,却有先天的不足:他的生母,不过是父亲的一名小妾,而且嫁入陈家时已是二婚,不是贞节女人。

本来一个人上疏,最后居然变成了百官的争吵。一个大臣说:“陈钊不行,他爹原是兵丁,他/妈又是二婚,这样的家世怎么可以配公主?”

另一个大臣说:“二婚怎么了?难道二婚生的儿子就不是处/男吗?荒唐!”

接着再来一个看不惯的说:“造谣,恶毒的造谣!陈钊的爹不是兵丁,他妈也不是二婚,请皇上治造谣者的罪!”

只要提到选驸马,礼部和其它大臣就吵成一团,互相揭发,又引出对方的其它恶行,为此真的有几个大臣被治罪,夺去俸禄。受害的还有候选人陈钊不管什么好人,只要引起争执,这个好人的名声也就完了。

吵来吵去吵得嘉靖帝头昏,干脆摒弃了此人,下令再选驸马。

所以驸马的挑选一定要家世清白,母亲是小妾、二婚都不行,从上数五代,不能有一个犯事的,简直比科举考试的审查还严格。

听到准驸马仪表堂堂、家世清白,人口简单,而且还得到了皇帝的重用,这些仿佛都没有叫宁安高兴一分一毫,她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问道:“……娘,咱们家为什么要在平民百姓里挑选驸马?女儿看唐朝、宋朝的时候,驸马要么是勋贵人家,要么就是新科的状元、探花,郎才女貌,身份匹配……咱们大明,开国的时候,也是公侯子适配公主,怎么到后来就变成平民百姓了呢?”

沈贵妃笑道:“我的儿,公主下嫁平民,是太宗定的规矩,目的是为了防止权贵攀结皇亲,左右朝政。而且不止是公主嫁平民,皇子们娶的也是平民女子啊。皇妃、太子妃、王妃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你娘我就是秀才的女儿,虽然祖上也曾经算是大族,可到后面就败落了,才一咬牙送我来选秀……你抱怨什么,难道还怕人瞧不起你的驸马?”

“宋朝的驸马都是新科进士,”宁安道:“也没见他们干涉朝政?”

“宋朝的驸马不都是进士,”沈贵妃道:“因为一旦做了驸马,仕途就终止了,只能领着俸禄做一个闲官,谁愿意娶公主呢?有个叫王诜的驸马,本来是个风流才子,后来娶了公主就自暴自弃,跟公主的感情也不睦,还娶了好几个小妾,最后可怜的公主就被活活气死了。”

“这些进士,年少登第,风流成性,”张德妃也道:“看着好,嫁过去才有苦吃呢,还不如选一个老实人,一辈子也不敢在外面花天酒地。要不说咱们先太后圣明呢,当初挑选驸马……”

当初给永淳公主挑驸马,候选人中,一个名叫谢诏,一个名叫高中元。谢诏相貌一般,而且年级有些大了,二十六岁。而高中元年纪最小,这时不过十六岁,跟永淳公主同年,却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温文。从相貌来说,谢诏是远远不及的。皇后妃嫔以及太监女官们,都认为高中元应该做驸马,连嘉靖帝都对这个俊俏小生颇有好感。

眼看高中元就要成为驸马,章圣太后蒋氏却有不同的意见。这位蒋太后,从民间选美进入兴王府为妃,四十岁不到就成了寡妇,现在又当上皇太后,经历不可谓不丰。她以过来人的眼光在谢诏和高中元之间反反复复地掂量一番之后,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感到讶然的决定:让较为年长的谢诏当驸马。

蒋氏既身为太后,又是永淳公主的生母她的决定,自然足以让高中元一票否决。于是,谢诏成为了永淳公主的丈夫。

后来就出了笑话了。

忙来忙去到入了洞房之后,永淳公主才发现,自己的驸马摘下帽子之后,头发很是稀疏,几乎扎不成髻。

章圣太后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让侯选人将冠帽取下来瞧上一瞧。

永淳公主早已从宫中人的描述中,听说了另一位侯选人高中元的俊俏聪明,芳心早已暗许,只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对母亲哥哥述说心事。因此,最后下嫁给谢诏,她早已心中懊恼,更没料到自己的丈夫居然还是个半秃,洞房里的永淳公主不禁目瞪口呆。

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的歌谣,其中就有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意思是讥笑皇家千挑万选,费尽周折,最后居然为永淳公主选了个秃头驸马。这支歌儿不久就传进了永淳公主的耳朵里,更是把她气得眼泪汪汪。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落选的高中元便成了科举试中的经魁人物,又过了数年,更是高中进士,选入翰林院,以才华横溢闻名于世。

这样的对比,难道不让人日日窝心吗?

公主不待见自己的驸马,但是蒋太后的眼光是独特的,这位驸马是个很聪明的人物。驸马先派人打听了这位昔日的情敌的相貌,怎么样呢?

“俨然河北伧父,无复少年姿态”。

很好,果然是才与貌不可兼得。反观自己,却保养得很好,还有了一番以前没有的气度。于是谢驸马就以中秋节家宴的名义,广邀同乡好友赴宴,特别还邀请了高中元也来家中,并有意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公主知道。

公主果然很欢喜。等到宴会之时,公主隔着窗棂,向宴席中偷看。

结果,这位高先生根本不是记忆中的俊秀少年,几年时间居然像个五大三粗的伧父一样,还长出了一脸络腮胡子。又听说他家里妻妾成群,争分吃醋,名声不好,从此以后,永淳公主与驸马伉俪好合,恩爱无比。

故事说完了,张德妃和沈贵妃哈哈一笑,却见宁安眼泪汪汪地,像个小奶狗一样跳了起来:“你们都是骗我的!”

不等沈贵妃说话,就听她气鼓鼓道:“我的陈郎即使再难看,我也不会嫌弃他的!”

她说完这话,见沈贵妃和张德妃都用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不要嫁给李和,”宁安鼓起勇气道:“我要嫁给状元陈!”

“眉清目秀美容貌,满腹经纶文才高。天下举子我见多少,只有他才算得当今英豪!让他纱帽头上戴;让他红袍穿在身;插上宫花系玉带,岂不是堂堂一个状元公?皇家招他为驸马,吹吹打打,吹吹打打送入在洞房中。公主终身配佳偶,万岁又得栋梁臣”

台上的黄梅戏唱得欢快,台下满座的宾客也纷纷叫好,苏州的人就是这样,饭可以一日不吃,富贵的戏却不能一日不听。

陈和陆近真走进后堂的时候,就见窗边的醉翁椅上躺着一个老迈的人,右手手臂搭在额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明亮的灯光下,那一头白发如霜,脸上的皱纹纵横如沟壑。

“孙儿陈,”陈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并不多了,这念头就像一把大锤子,敲得他心里分外难受:“携新妇拜见外公。”

陆近真也跪下,两人并肩给吴奂磕了三个头。吴奂回头一看这对璧人,果然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心里十分高兴,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颤巍巍站不起来。

陈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吴奂叹息道:“老了,老了!一病一场,江河日下!”

陈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道:“什么江河日下?我看外公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呢。再过半个月就是您七十大寿,全苏州的人都等着吃咱们吴家的寿星面呢!”

吴奂点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啊,我七十岁了,冥冥不堕祖先之名,家业兴旺,子孙满堂,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六首状元外孙,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摸了摸陈的头:“外公一直以你为傲啊,以后吴家簪缨仕宦之责,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陈抬起头来,就见吴奂让陆近真把桌子上的一个小匣拿了过来:“你们的新婚贺礼。”

吴奂生了一场病,却不许陈和陆近真推迟婚礼,等到病好了两人才得以拜见。

“佳儿佳妇,佳儿佳妇,”吴奂高兴道:“真好啊。”

房间里剩下陈同他说话,吴奂才道:“启和不争气,好好的进士不做,非要触怒皇上,若不是你尽力周全,这满门的灾祸顷刻降临,哪儿还能让我过七十大寿?”

陈道:“表兄苟利国家,不避祸难,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令我钦佩不已。”

“书读傻了,我请了那么多名师,却把他教成了一个呆子!”吴奂道:“皓首穷经,寒窗十年,心血都白费了!”

陈却道:“外公,为了实现鲤鱼跃龙门的梦想,我辈读书人选择了寒窗苦读,挑灯夜战,皓首穷经。登科及第的背后是身份阶层的转变,是功名利禄,是光宗耀祖。因此,即便耗尽心血,饱经沧桑,名落孙山,依然屡败屡战,以金榜题名为一生的渴望与追求。”

“但读书考试,却只能测出一个人的文章高低,学问水平,却测不出这个人的人品、志向、抱负,”陈道:“朝廷取用人才的标准是文章学识,不管其他。所以这朝堂之上,有大奸大恶。这种人当政,结党营私,恣意威福,使无能之辈高居庙堂,而忠诚清廉之士纷纷排挤下野。他们带坏了朝纲风纪,使人人只谋于私利,而根本不记得国家。”

然而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大明还有忠臣义士,披肝沥胆,挺身直言,他们用自己的鲜血调墨,以自己的生命弹劾奸臣。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是不知道这种弹劾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牺牲,然而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书,就是为了自己忠君报国的理想!

“每个人都想着明哲保身,那么谁还愿意仗义直言?”陈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我佩服表兄,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他这样的勇气。天下有勇者,就像张子房在浪沙中椎击秦始皇,就像杨继盛死劾严嵩,虽然都失败了,但他们却在人们的心里点亮了一盏灯,让人们知道他们无畏的原因,努力的方向。”

杨继盛、吴启和做出了这个榜样,让无数人受到鼓舞,而前仆后继继承他的事业,同样也在陈心里重重敲了一击,让陈看清楚了自己留此有用之身,到底要有用在什么地方。

“……在我看来,我这个六首状元荣耀一时,而表兄却能荣耀千古,他才是士子们真正应该学习和效仿的楷模。”陈道。

陈在苏州府学受邀讲学,向学弟们传授经验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在府学这个人文荟萃之地,千百年来知识分子挣扎拼搏的战场,承载梦想,成就抱负的地方,陈以“敢于任事、以天下为己任”为题,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呼吁士子们披肝沥胆,执事而为,革除天下之大患,恢复大明之元气。

对于当今积弊已久、不破不立的局面来说,因循守旧、明哲保身已经不能有益于时弊,只能期待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们横空出世,给大明朝这具僵化腐朽的躯体注入新鲜血液,只有敢说、敢做、敢于献身,才能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挽救大明!

作为东南最好的学宫,苏州府学选拔贡献了千千万万知识分子,陈知道他们其中,一定不乏日后出色的政治家和文化精英,而他们现在只是需要灌溉的幼苗。陈在望着他们的时候,就忽然明白沙勿略曾经说过的话,

“寻找的必能找到,凡走下,必能留下痕迹。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奉献所有就能完成的,它是所有人走在一起的去点燃的星火。如果你的信仰能影响更多的人,他们再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信仰,不就有了意义吗?”

京中,长安西街严府。

户部侍郎胡植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他李默出这个题,还让犬子回家来问我,不就是指名道姓说我是匪人,说咱们严党,是败坏汉武唐宪基业的罪魁祸首吗?”

严世蕃眼中却精光大盛,“闭嘴!”

他一把揪起胡植道:“你确定他选馆出的这道题,一字不差?”

见胡植点头,严嵩放声大笑:“李默啊李默,你死定了!你就栽在这句话上了!”

见胡植一脸莫名,严世蕃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道:“知道汉武帝吧,他最大的污点是什么?”

“那自然是……任用江充,造成了巫蛊之祸。”胡植道。

“不错,不错,”严世蕃道:“那唐宪宗呢?”

胡植似有所悟:“任用了皇甫博、李吉甫而罢贤相裴度!”

汉武帝、唐宪宗这样成就了王朝盛世的英明皇帝,也会因为任用奸人而晚节不保。汉武帝的功绩不用细说,但是晚年信用江充,致使“巫蛊之祸”,平白死了太子和皇后,还陪葬了几万人,确实是皇图霸业上难以抹去的污点。

而唐宪宗在位初期,刚明果断,能用忠谋。他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先后平定了四川节使度刘辟、江南李琦的叛变,整顿了江淮财赋,招降了河北强大的藩镇,任用了名将李,使其他藩镇相继降服,重振了中央政府的威望,成就了唐朝的中兴气象,结束了自肃宗以来,各地藩镇专横跋扈,对朝廷不供贡赋的局面,全国出现了难得的统一。

只可惜宪宗在取得了一些成就以后,就渐渐骄奢起来,不复当初的励精图治。他任用皇甫博、李吉甫而罢贤相裴度,还信仙好佛,想求长生不老之药。甚至下诏征求方士,又遣宦官使至凤翔迎接佛骨。信用宦官,最后被宦官陈宏志谋杀。

说起来,唐宪宗这位帝王的生平竟然和当今嘉靖帝无比相似。

嘉靖帝也是年少登基,也曾励精图治。早期英明苛察,严以驭官,宽以治民,整顿朝纲、减轻赋役,初承大统时,除采取了历代新君例行的大赦、蠲免、减贡、赈灾等措施外,还扭转了自正统以来形成的内监擅权、败坏朝政的局面,并曾下令清理庄田,“不问皇亲势要,凡系冒滥请乞及额外多占者悉还之于民”等。

这番作为,真可以算得上是明君圣主了。但是后来嘉靖帝移居西苑,设醮炼丹,二十余年不上朝,又任用严嵩、仇鸾这样的大臣任事,导致朝纲日坏,危机愈重。

两位帝王所作为何其相似也!要说李默没有暗讽当今的心思,别说是嘉靖帝,严世蕃都不会相信,哪怕李默初衷是为了讽刺严党,但唐宪宗这个人物一出来,严世蕃就知道他完蛋了,对于护短,而且只护自己短处的嘉靖帝来说,李默不是触碰到了皇帝的短处,这几乎等同于明目张胆指着鼻子骂。

而且嘉靖帝如今的容忍度是历史最低别忘了之前一个吴启和,还可以用士子无知道听途说来遮掩,李默这个大臣还可以说无知、道听途说吗?

“让文华赶快写一封奏疏,”严世蕃大叫道:“就用这句话,就用这句话弹劾李默!”

西苑涵元殿。

提督东厂兼御马监的太监陈洪将一本奏折放到了嘉靖帝案桌上,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道:“皇爷,这就是您要找的那本儿。”

嘉靖帝的脸色一动不动,他手抚了抚奏折的封面,却没有马上翻开看,反倒问道:“屁股疼地抽筋了吧?”

听到屁股两个字,陈洪下意识菊花一紧,随即疼痛像潮水一般袭来,只见他走路时一瘸一拐,姿势怪异这是挨了廷杖的缘故。

“不疼,不疼……”陈洪这违心之言说得那叫一个痛苦。

“不疼的话,”嘉靖帝喝了一口降气汤:“朕就把你送到陆炳的诏狱里尝尝滋味。”

陈洪吓得嚎啕道:“奴婢哪儿经得住十三太保的拿捏啊?皇爷,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你说你错在哪儿?”

嘉靖帝一口喝完,陈洪就端着清茶给皇帝漱口,不由自主又淌下泪来:“奴婢捕风捉影,盲目听信,攀诬了皇子……”

嘉靖帝淡淡道:“东厂业务不精也就罢了,朕杖你二十的原因,你还没有明白。”

陈洪只恨自己脑子不够用,却听嘉靖帝道:“黄锦,你跟他讲。”

“是,皇爷。”黄锦就用一成不变的语气道:“皇子是皇子,皇子的左右是皇子的左右,你陈洪却将皇子和皇子左右之人算在了一起,不辨是非。”

“朕只有两个儿子,你陈洪胆子可大啊,要逼朕用一子谢罪天下,”嘉靖帝将茶水吐出来:“朕若不是知道你并非有意,早就杖死你了。”

黄锦心道陈洪也是被景王和学士袁炜给耍了,要不然他不会直接往裕王身上扯的。

嘉靖帝看着哭成泪人的陈洪,哼了一声才道:“收起你那可怜相,把兵科给事中夏的奏本拿来。”

陈洪心中一松,心知嘉靖帝还是饶过了他。

嘉靖帝翻开陈洪寻出来的奏本,是兵科给事中夏弹劾赵文华怯敌误国的,奏折中言:“浙直官兵会剿陶宅逋寇,屡遭陷败,诸臣奏报不实,且赵文华欺诞,大负简命。”

看完这句,嘉靖帝神色莫名,转向黄锦道:“你去,找找有没有赵文华的折子,朕倒要看看,四桥这场大败仗后,给事中弹劾他,他还有什么说的。”

陈洪低着头,看上去因为屁股的疼痛而发抖,实际上是因为那位的料事如神而兴奋。

他记得严世蕃与他接头时说的每一句话,其中一句就是:“不管发生什么,赵文华的折子都会被挑出来。只要这折子到了御前,大事就成了。”

黄锦挑出来赵文华的奏疏,呈给了嘉靖帝,又细心地将澄泥砚台里放了块墨,然而还没等他研开,就听见嘉靖帝暴怒的声音,霎时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黄锦吓得胖胖的肚子都缩了回,像个被捏住喉管的鸭子,陈洪在跪在地上前偷眼望了望,他看到嘉靖帝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紫了,狰狞的脸上凝聚着噬人的煞气,喉结上下滚动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出声:“李默!李时言!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怎么敢如此诋毁朕!”

黄锦眼见嘉靖帝脸色都坏了,害怕嘉靖帝会厥过去。当年仇鸾事发之时,嘉靖帝就厥过去一次,眼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还是陶天师恰好在身边,当机立断扎了嘉靖帝的耳垂几针,才好歹撑到了御医到来。

这样的事可不能发生第二次,陶天师今晚可不在西苑,而在大高玄殿里闭关呢。

陈洪也不敢上前,因为暴怒中的嘉靖帝是什么也不顾的,硬要上前的话只会弄的自己遍体鳞伤。他只好先打发了两个小太监去取水和苏合香来,在离嘉靖帝三五步远的地方磕头道:“皇爷息怒,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怒,陶天师也再三嘱咐您要宽心顺气。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顶撞了您,您只管发落,可千万别生气伤了龙体啊。”

嘉靖帝确实被气懵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精心爱护的一位重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见赵文华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揭发李默有三条罪名,其一,谤讪皇上,正是李默那道策论题“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赵文华疏中摘录此语,指责李默这是有意讥谤皇帝。

其二,李默主持京察,公器私用,大肆罢免政敌,而提拔依附自己的大臣,窃君上之大权,沽恩结客。京察考核,朝廷赏一人,李默则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李默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

其三,李默揽吏部之权,即使是知府知县这样的官员,也要给他送礼,才能成功上任。而他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东南,先后张经、李天宠、曹邦辅都所用非人,致使倭寇猖獗。胡宗宪为前线有功将士请赏的奏疏也被他压着不报,致使将士们怨气横生。

赵文华慷慨激昂道:“……东南涂炭,何时可解?陛下宵忧何时可释也!默罪废之余,皇上洗瘢录用,不思奉公忧国,乃怀奸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诚不胜愤愤,昧死以闻。”

可想而知,嘉靖帝是如何雷霆大怒了,赵文华刀刀见血的奏疏,网罗了嘉靖帝最恨的三个大罪,一个是擅权,一个是谤讪,一个是窃取主上之威福,用来市恩!

赵文华网罗的罪名,李默居然全都占了,已经足以置李默于死地……嘉靖帝一向护着自己的短处,容不得大臣有半点异议,吴启和已经走了狗屎运,是陈扭转乾坤费尽全力保下来的,而且吴启和和李默最大的不同在于,吴启和没有用任何一个帝王来类比,他是希望嘉靖帝能幡然醒悟、奋发振作;而李默就拿着“汉武、唐宪”这两个帝王,明晃晃讽刺皇帝后半辈子干的是一塌糊涂,把前半辈子的功绩都抹杀了。

这能不让嘉靖帝愤怒吗?你看看他曾几何时放过讥谤他的人?

真是杀人不见血,严嵩父子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而李默这个意气自负的人,春风得意自以为大权在握下,自然就没有平时那么谨慎了,他们连日的窥伺总算没有白费,这一句话就让李默再无翻身之理!

在陈洪的服侍下,嘉靖帝好歹平息了怒火,用冰凉的泉水净了脸,又闻了闻苏合香的味道,斜卧在榻上好半晌,方才幽幽道:“朕和李默的君臣情分尽了。”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下李默大牢,并对他的罪状进行廷议。

廷议李默的罪名其实不重,不过是因言获罪,说了一句不适合的话,失了大臣之礼罢了,这就是六部、都察院给出的定性,他们还完全不知嘉靖帝的意思。

于是嘉靖帝龙颜大怒,下旨斥责六部,直接罢免了两名为李默说话的尚书,三个侍郎,顿时朝堂震动。

嘉靖帝又召见内阁大学士严嵩、徐阶、李本,吏部尚书吴鹏,户部尚书方钝,讨论李默的大罪。几个人试探性地求了情,说李默这家伙狂妄自大,向来言谈不羁,嘴上没有把门的,说出话来不合体统,但请皇上谅解如此云云。

但嘉靖帝全程冷曦,严嵩心知肚明,确实嘉靖帝被这一句话触了逆鳞,但给李默定罪还是因为那一句,“老臣以为,工部侍郎赵文华所奏,句句是也。李默窃公器为私用,用来市恩,朝廷赏一人,李默则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明明是朝廷的考核,李默却说赏罚由我,人皆伺李默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

说着严嵩不由自主伏地哭泣道:“李默斥臣为严党,上上下下,与臣有关系的都被李默徇私报复,落职为民,都是陛下的臣子,只因为和臣有过从,就被李默排斥打压……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一言堂啊。”

嘉靖帝闻言也怒道:“朕看李党才气焰嚣张,朕令六部九卿都察院大理寺共议李默之罪,百官却有意袒护,包庇纵容!他不是朋比为奸,是什么?!”

嘉靖帝对廷议中袒护李默的百官都降旨严责不说,还每人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其实百官一直以为嘉靖帝恼恨李默的是第一条,因为第二条、第三条罪状看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所以大家齐心协力为李默辩解,却没想到反给嘉靖帝造成一种李默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错觉,让他以为李默及其同党势力庞大,气焰嚣张,这么一对比,他就想起严嵩了。

当初严嵩也不知道收敛,拜相之后嚣张了一段时间,嘉靖帝就召回了闲置在家的夏言,归根结底,他的帝王术的核心就是制衡,具体方法就是帮弱不帮强,当某位大臣似乎权力过炽的时候,便是他帮着弱者将其消灭的时候。

而且这种消灭还是从灵魂到肉体的消灭,事实上嘉靖朝的权臣总不得善终,因为嘉靖帝善于挑拨和利用权臣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要不是嘉靖帝的暗中玩弄,一般在政斗中失败的一方其实都可以体面下野,然而在嘉靖帝手里,斗败的一方下场凄惨,家破人亡,其根源就是皇帝这种权力之道。

看着三言两语就说到嘉靖帝心里,使得嘉靖帝和颜悦色,谈论甚欢的君臣二人,徐阶心中一片冰凉。

有好几次,徐阶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正面敌对严嵩了,可以为他的老师,为他的学生,为无数被严党迫害致死的官员百姓们报仇了,但现实却无比残酷,因为每当他想要尝试挑战严嵩,结果都只有被他狠狠打倒在地,甚至连有着皇帝支持的李默,手握一片大好局面,却仍然能被严嵩轻而易举地翻了盘,扭转了乾坤。

徐阶知道,出于对严嵩这个大管家的安抚,嘉靖帝会给严嵩相当一段时间的信任,当初他因夏言而冷落严嵩,之后严嵩得到了稳坐首辅之位的补偿,而仇鸾事发之后,嘉靖帝觉得对不起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甚至派自己的龙舟去迎接严嵩。

这一次李默之事后,嘉靖帝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嘉靖帝已经在李默身上,看到了夏言的影子,那种坚持原则,以百官为后盾的硬骨头大臣,是嘉靖帝最为厌恶的大臣,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杨廷和来,这么多年,通过廷杖他已经把那些直言敢谏、一肚子忠孝节义的忠臣全部挫骨扬灰,换成了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佞幸之徒。

嘉靖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有问题的,否则他不会对严嵩的态度摇摆不定了,然而左右看看,他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因为严嵩总是顺从他的心意,而忠臣们总是要跟他对着干。这些自以为是的硬骨头忠臣,不许他斋醮,不许他修玄,对他横加约束,大肆指责,而严嵩就陪着皇帝玩乐,陪着他将闹事的百官打落,嘉靖帝认为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而又有相同的兴趣爱好,那么的可亲可爱,已经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甚至像是某种程度上的朋友。

于是君臣许久不见,亲亲热热的话说得没完没了,好似两人都忘了之前那种长时间而且单方面的冷战。至于李默这个已经丧失了一切价值的人,则被捕下大牢,交刑部定罪。

苏州的醉翁楼里。

看着眼前八百里太湖的大好风光,本该心旷神怡的师徒两人却同时面露忧色。

陈看着快马加鞭送来的邸报,道:“先生,李默这一次,是不是凶多吉少了?昨天风光显赫、手握大权的天官,今日就成了阶下囚,严党回天之力,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记得李默的这一句话,因为就是新科庶吉士选馆题目,当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题目有什么问题,谁能想到严党就立刻抓住了汉武、唐宪晚节不保,污蔑李默谤讪呢?

“严嵩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他还没有失去帝意,”唐顺之道:“李默根基不稳,一朝得意,就被人轻轻松松抓住了把柄。”

陈虽然恼恨李默对他的偏见,但也知道他并不是奸恶之徒,就道:“李默是陆炳的老师,陆大都督不会见死不救吧?”

“不一定,”唐顺之道:“这一次皇帝把李默关进了刑部大牢,不在陆炳的保护范围之内。而刑部尚书何鳌年前就病休回家,现在是刑部左侍郎王学益主持部务,他本就是严嵩的党羽,正好趁此机会将李默彻底消灭。看来皇上对李默,是动了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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