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摇摇头道:“那倒没有,我见过军医截肢的,不过手段粗犷,就跟宰杀牲畜一样……”
李时珍的手术就很精细,而且没有那种鲜血喷溅的恶心场面。
李时珍闻言就笑了一下,继续投入了他的治病之中,两个多时辰过去,总算有一个与他交好的太医过来顶替他,让他有了片刻休息的时间。
“过几日我就要去陕西了,”李时珍告诉他:“秦王跟朝廷上书,说几个震中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传染病。”
太医院这次要派出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赶赴陕西,李时珍也名列其中。陈就道:“陕西千里无人烟,那药材什么的,从哪里征集呢?”
听说是倚赖各省调运,陈就道:“我看祛疫药效果挺好,而且调配之后就可以直接饮用,比较方便。”见李时珍点头,陈就掏出二万两兴盛昌的银票交给了他,让他在京城就调配好祛疫药,直接带去陕西。
李时珍知道他是个大户,也不推辞就收了下来,他没有什么保证的话,但陈却相信这每一分银子都会花到灾民身上。
当然李时珍走之前居然还有事情嘱咐,他惦记着自己未完成的《本草纲目》,告诉陈他如今刚刚完成了纲目的卷一,希望能先期出版,他是害怕自己也会染上疫病,毕竟这时候在人人谈之色变的疫症面前,即使李时珍这样高明的医术,也难以确保自己就会无虞。
陈一口答应,没想到李时珍还有一个想要刊印的东西,是他行医十几年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疑难杂症,就是连他这样的医术也束手无策的病,他专门用一个小本子辑录了下来。陈翻开这个小本子一看,上面果然有各种病症,但陈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
比如这个名叫“饿死鬼”的病,是李时珍在武汉碰到的一个病人,这病人如果突然饿了又不能立即吃到东西,立刻就会昏死过去,为了防止昏厥就每天怀揣干粮工作,一旦饿了马上就吃,而且吃相如同饿鬼一般狼吞虎咽。陈觉得这就是低血糖,血糖低了不久各种昏厥吗。
还有一种病,是一个老太太每餐饭能吃进去二十几个馒头,还说饿得不行,如果吃米饭,一天大概要吃进去十斤米,不要说能不能吃的进去,就是一个人的胃能承得下这么多食物吗?但是这名老太太是吃完后马上就去排泄,回来后立马又饿了再吃,李时珍也无可奈何,在陈看来这就是标准的暴饮暴食症,放到后世或许还能通过心理暗示加以治疗,但在这时候就没办法了,只能任由病患敞开来吃了。
与之相似的是一个官夫人,说这名官夫人不能听到“徐”这个字,一听到就要昏过去,他的家人们一不小心说出来,这位夫人就当场昏厥,李时珍也连呼怪哉,显然这也是一个心理疾病。
陈看得津津有味,却听到旁边李时珍吩咐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学徒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将各家的药送过去,告诉他们我去陕西看病去了,可能夏秋之际,才能回来。”
这学徒跟着李时珍将药归类好,又问道:“隔壁高胡子家的呢?”
“不用管,”李时珍大手一挥:“他吃药也没用,他老婆吃药也没用,要想生出儿子啊,除非纳妾!”
李时珍站在院子里,故意大嗓门说着,果然隔壁的院子不一会就扔进来烂枣子,雨点似的砸在了猝不及防完全懵逼的陈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陈差点被砸地满头包。
只听李时珍道他隔壁住的一户姓高的人家,听闻李时珍医术不错,也来求医问药,这位高胡子倒没什么毛病,就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没有儿子。
生不出儿子肯定有问题,李时珍一诊脉,发现这位高胡子身体棒棒的,男性功能不存在什么隐疾,看来问题在他老婆身上,高夫人隔天也来诊脉,没想到也没有妇科疾病这种夫妻二人都没毛病但就是生不出儿子的问题,李时珍也见过,也就明说了,好心建议他们纳个小妾传宗接代。
没想到高夫人点头答应,高胡子却相当暴躁,因为这高胡子是个正派人,还真不好女色,家风也不纳小妾,他觉得李时珍是败坏他的名声,跟李时珍大吵一架后,两家就断绝了往来。
“嚯,还真有好色如好德之人啊,”陈摸着头道:“纳妾这种美事,也能弃如敝履?”
“就是,”李时珍附和道:“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名声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只听“哐”地一声门开了,一个人昂然冲了进来,只见此人身姿魁伟,相貌英奇,一脸络腮胡,双目如炬,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儿子虽然重要,可名声更重要!我高肃卿不是那种为了儿子就败坏名声的人!”
“六品的芝麻官,讲什么名声,”李时珍也喷他:“你以为自己是王安石还是司马光?”
北宋的王安石终生只有一个夫人,没有妾。而且从不入妓院,绝无风流韵事。跟王安石一样,他的老对头司马光也是一位不纳妾不狎妓的人,司马光跟王安石真是太像了,二人脾气、性情都十分相近,以至于爱情生活也是如此。
“你说我是沽名钓誉之人?”高胡子大怒。
“不是,听我一句,”陈火上浇油道:“不纳妾的不止王安石、司马光,还有一位严阁老呢。”
严嵩就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奸恶,却也有个旁人不及的私德,那就是一夫一妻,而且人家还真不是做样子,他和夫人欧阳氏相知相守,相濡以沫,共度四十多个春秋,始终情深义重,别无二心。
想当年严嵩仕途坎坷,蹉跎的日子又岂止胡宗宪那十六年的时光,中了进士之后,光是在山中读书无人问津日子,就有十年。也就是严夫人欧阳氏,不离不弃,陪伴严嵩共渡难关,一直等到严嵩六十岁,才算发达。所以严嵩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从未纳妾。
“瓜娃子,你说什么?”高肃卿的火力立刻对准了陈。
陈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心道我今儿怎么了我,被砸地满头包还没有下去呢,又给我来一个口水洗脸,他刚要说话,却听见门口一阵喧哗,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的,一个人冲进来就问:“绍兴的陈陈老爷,在不在这里?”
“我就是陈,”陈看到了那大红的喜报,刹那间一股喜悦之情涌上了心头:“我就是陈!”
“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了!陈老爷,恭喜贺喜!”这报子激动道:“您中了会元了,头名会元!”
原来不仅是中了贡士,还是第一名会元!
陈晕晕乎乎被一群人簇拥着,耳边尽是道喜的话。却听一旁那高胡子瞪大了眼睛,“……这真是今科会元?这娃娃有没有二十岁,别是弄错了吧?”
李时珍就道:“怎么,自己三十岁才中进士,就看不得人家年纪轻轻一举得魁?”
这高胡子就怒道:“小人之心……当初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是以礼经魁于乡,只可惜那一年进京赶考没有中,一直蹉跎了十三个年头,才考中了进士。若是那一年就中了,不比这小子得意?”
人才,人才啊,陈一个趔趄,这京城到处都卧虎藏龙的,随便一个大胡子邻居,都他娘的是个进士出身,原本他还听说那个姓张的同考官也是个不得了的,十六岁就是举人,后来也是考进士考了将近十年,方才考中。看来自己比他们多的只不过是一份运气罢了,首发得中可不就是超出寻常的运气吗。
陈急忙从马上下来,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前辈,不知前辈在何处任职?”
“我在王府任侍讲学士……”高胡子就捋着胡子道:“要是早些日子,我还在翰林院里呢。”
陈心中一顿,这人所说的王府,应该就是自己想的那样,是嘉靖帝仅存的两位皇子的府邸吧。
那边李时珍毫不留情地喷道:“六品的官儿,得意什么,我一个医生,算起来还是正七品的太医院吏目呢,你……说白了不就是皇子的西席先生吗?皇子也是人,你这个教书匠有什么好得意的!”
估计这世上也只有徐渭和李时珍是真的不在乎这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徐渭的轻富贵源于他本身的狷狂和傲气,而李时珍源于他始终如一的仁心,在他的一生中,见过最穷的乞丐,也看过最富的天子;到过寒酸的茅舍,也走过一回王府高堂,人世间的富贵他眼见过,而人世间的疾苦,他也知道。而最难得的是,这些在他的眼里,没有区别。
“你个土郎中……”高胡子跳了起来:“这当中要是没有区别,你怎么还待在太医院呢?做你的赤脚大夫去吧!”
“你以为我想留在太医院啊,”李时珍道:“要不是太医院里有汗牛充栋的藏书,方便我编写纲目,我早就背着药囊走了!”
“嘿,今儿大喜的日子,怎么净碰上这没眼色的人!”为首的报子不乐意了,他还等着陈的赏钱呢:“东家茬架,西家骂嘴的,都跟咱们会元郎无关啊!走,新科的会元要游街了!”
长安街西,严府中。
欧阳夫人已经七十岁了,如今万事不理,最大的爱好就是喂鸟和听书。
她屋里头有只极通人性的鹩哥,声音清亮,惯会说些吉祥话,乃是她儿子严世蕃孝敬她的。现下这只鹩哥就在她手上取食,还不时望着屋外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是专门请来的,讲的正是欧阳氏的历代贤人的事迹,“……继固承迁五代史,勒碑刻铭九成宫。”
欧阳夫人不由笑道:“这话说的好。我们欧阳氏,受封于渤海,继固承迁五代史,勒碑刻铭九成宫。先祖的德行,片刻不敢或忘。”
“继固承迁五代史,勒碑刻铭九成宫”指的是宋欧阳修撰成《五代史》,唐欧阳询书《九成宫醴泉铭》,俱都是青史留名的典故。
这说书人察言观色,更是打蛇随棍上:“世人皆知欧阳修、欧阳询皆大德也,可是依小人看来,尚有女子能胜之。”
欧阳夫人兴致盎然道:“你且说来我听。”
说书人便道:“母教留芳,泷冈作表;夫尸收葬,燕市衔哀。这等女子,岂不更胜于男子?”
这上一句话说的是宋朝欧阳修四岁而父卒,其母守节抚孤,欧阳修作《泷冈阡表》显扬母亲之德。下一句指南宋文天祥遇害,妻欧阳氏收葬夫尸于燕市。
欧阳夫人原本还听得连连点头,到后来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收回去,盯着这说书人道:“你想要说什么呢?”
这说书人不慌不忙,恭恭敬敬道:“小人别无他意,只是听闻老夫人在相爷还未显达时,不离不弃;而相爷也不置他姬,与老夫人白首相敬至今,惟愿老夫人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说完这话,这说书人大大方方行了一礼,扬长告辞而去了。
欧阳夫人静坐了很长时间,才对身后的丫鬟说:“他是在说我不能保全晚节啊。你去走一遭,把东楼给我唤过来。不知他又做了什么好事,倒要人家暗地里骂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口一阵惊慌:“相爷回来了,快,快去请御医!”
只见七八个仆婢扶着两个白花花的人进了屋子,这被大雪覆盖,几乎冻成了两个雪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严嵩和严世蕃,两人维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混身一点知觉都么有,直挺挺的仿佛石像一样。
欧阳夫人吓得眼前一黑,拉住严嵩的手,只感觉冰凉冰凉的了,差点也要晕厥过去,就听见严嵩嘴巴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了有如蚊蚋一般的生意:“没事,没事……”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将湿漉漉的两个人解下衣服,拥上锦被,移近炭盆,又是灌姜汤又是掐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两人恢复了知觉,不停打着哆嗦。
“啊……”严世蕃嘴中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咬牙切齿道:“爹,你最好保证今日的苦肉计……管用,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呢!”
原来严嵩严世蕃父子俩在西苑门口跪了一早上,二月的京城几乎能冻死牛,即使严嵩他们贴身穿着两层绒,却也被冻得几乎去了半条命。
要说他们为什么要跪地请罪,那就是苦肉计,让嘉靖帝看一看这一对所谓权倾朝野的严氏父子,究竟是怎么被李默穷追猛打逼到绝境的,京察根本不是两方势均力敌的对抗,而是李默压着严党一边打,打得严党根本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严世蕃越想越气,那来来往往于西苑的太监和大臣都看到了他们的惨象,这就是皇帝故意要让他们露丑的,他的一腔邪火越烧越旺:“咱们去了西苑,跪了两个时辰才听到黄锦出来,说皇上在修玄不见人,他早干什么了,这就是皇帝故意不给你脸!”
说着他怒道:“这么多年来,咱们父子为他遮风挡雨,当牛做马,现在还要给他背地震的黑锅!那地震还不是因为他倒行逆施,搞乱了大明这一摊子,现在要把这黑锅扣在咱们的头上,推出咱们去顶罪!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卸磨杀驴吗!”
“你住嘴!”严嵩气息微弱,但声音还是很震慑的:“以后这样的话,不准再说!这样的心思,也给我掐灭了!你给我记住,没有陛下,就没有咱们的一切,若不是陛下看中了我,你爹我现在还在南京做莳花养鸟的六品芝麻官呢!是陛下给我们一切,没有他哪有你现在呼风唤雨骄奢淫逸的日子?”
这话严世蕃没法反驳,他因为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即使满腹才学,却无法参加科举考试,还是因为他爹严嵩在礼部考满之后,恩荫进入国子监读书的,而从国子监毕业之后能步入官场,则是嘉靖帝加恩于严嵩,怜悯他老迈,而令严世蕃“随任侍亲”,才一步步从太常寺开始,升任到如今的工部左侍郎的。
严世蕃依然愤愤道:“爹,你这苦肉计可真叫人看了笑话了!你可是堂堂的宰相啊……”
“可我跪的是天子!”严嵩道。
严世蕃怒道:“在别人看来,你跪的是李默!”
他怒道:“你这一跪,就等于承认斗败了,而且……没罪也成了有罪,李党现在是得意洋洋欢呼雀跃了,小人得志!还不如咱们卷铺盖回分宜老家去呢,免受李默那群小人的嘲笑!”
“回分宜老家,你舍得?”严嵩豁然抬头,脸上还有未尽的雪水顺着胡子上流下来,但他仿若未觉,一双老眼冷冷盯着自己的儿子道:“你要是舍得下权柄和荣华富贵,那我还巴不得早早回老家侍奉祖宗家庙去!”
严世蕃一噎,还要犟嘴,被欧阳夫人劈手一巴掌扇在脸上,又哭又骂道:“我是个没福气的,当初吃了那么多药,就得了你一个,再没有兄弟姐妹,当初怜惜你一根独苗,如今真成了祸害了!早知道当初宁断子绝孙,打娘胎里就把你掐死算了!”
“你看看你院子里,不管香的臭的,拉进来多少女人?”欧阳夫人骂道:“为了盼你多给我生几个孙子,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去了,都不知道外头怎么骂你的!家里一共就几口人,穷奢极欲,金山银山还贪不够,连文华回来都要给你交银子!你爹都七十多了,早就该过些颐养天年的日子了,还要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操劳,我和你爹都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欠了你不知道多少钱,这辈子才这么被你折腾啊!”
严世蕃敢顶撞他爹,不敢对他娘怎样,被喷了一脸唾沫,也不敢反驳,只道:“这不是在说李默吗?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的意思是,都什么时候了,让人逼到绝地你死我活了,该怎么办?”
“你说我们今天是在做什么?”严嵩就道。
“那不就是在……装孙子吗?”严世蕃挤出这三个字,道:“可这法子若是不能叫皇帝心软怎么办?”
严嵩呵了一声,道:“陛下之所以拿京察做刀,不过就是忌讳我严嵩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吗,他李默不是说我嵩有党吗?他挑落马那么多人,可见我替谁说过话?他攻了我这么长时间,又可曾见过有人替我说过一句话?我要是真像传说中那么厉害的话,我就跟他对着干了,用得着像丧家之犬一样匍匐在西苑门口跪地乞饶吗?”
严世蕃恍然道:“我明白了,这就是示弱啊……只要皇帝觉着咱们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自然不会再忌惮咱们,不仅如此,咱们越示弱,就显得李默越强横,越咄咄逼人,这时候咱们和李默双方的形势马上就颠倒了过来。那皇帝会立刻将对咱们的忌惮,转移到李默的头上……”
他一只眼睛里露出精光来:“爹……你真是宝刀未老,老奸……老当益壮啊!”
装可怜扮无辜的事情严嵩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坐起来得心应手,而因为他年纪老迈,多年伺候嘉靖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嘉靖帝屡屡看到他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就不忍心责备他,可谓是屡试不爽。
“示弱还不够,陛下很可能会放了我,放了你,但不会放过除咱们以外的人,”严嵩摇头道:“如果只是自救的话,这样也就够了,但我这个首辅只自救而不救人的话,即使我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也没有人愿意跟随我了……我可不是徐阶那样的人。”
严世蕃紧握双拳,激动道:“徐阶算什么东西!缩头乌龟袖手老儿罢了!说的好叫明哲保身,说的难听就是断尾求生,被他坑过的人还少吗?”
“这么多年在我面前装的也不容易,我说的话,也从来没有反驳过,”严嵩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过真相是什么,一个杨继盛不就试出来了吗?”
徐阶能为了杨继盛东奔西走,积极营救,让严嵩半是了然半是意外。徐阶救杨继盛是肯定的,杨继盛是他的学生,徐阶这个老师救他责无旁贷,如果不救,反而会受到指责,然而救杨继盛的代价高昂,而且徐阶不会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如果他只是做做样子给天下一个交代也就罢了,可严嵩也没有想到徐阶是真的拼尽全力想要救这个学生,他不仅暗中嘱咐陆炳好生照料杨继盛,还教杨继盛的妻子伏阙上书,企图打动嘉靖帝,他还指使手下的几个言官上书,提及杨继盛的功劳杨继盛在弹劾严嵩之前,有一个抹不去的大功,他是第一个弹劾仇鸾误国的人,那时候仇鸾的圣宠可是如日中天,连严嵩都屈居其下。
当初弹劾仇鸾也只不过被流放,如今弹劾严嵩,自然没必要判处死刑。这些办法是很有效果的,可惜严世蕃认为留着杨继盛是养虎遗患,所以严嵩下了决心,动了动手指头就除掉了这个人。
什么感觉?严嵩就看着徐阶那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的样子,心中畅快不已,你想救的人,却总也救不了,是什么心情?
夏言是他的老师,是夏言推荐了他,栽培了他,对他可谓有再造之恩,但当夏言身首异处的时候,徐阶却背弃了他的恩师,不发一言,视若无睹。
他徐阶是真的不想救吗?严嵩可不这么想。
而杨继盛是他的学生,师生之间,情同父子,学生有义务服从老师,老师有责任要保护学生,徐阶也不遗余力地搭救了,只可惜但现实无比残酷,如今已经是内阁二号人物的徐阶,依然功亏一篑!
严嵩就是要告诉徐阶,以及像徐阶这样暗暗积蓄力量试图挑战自己的人,他们的所有努力到最后只有灰飞烟灭这一个结果!
有了雪中这一跪,严嵩笃定嘉靖帝最终对他还是心软了,要不然不会一个时辰还不到,就有宦官过来为他撑伞,当然他的目的不仅是保全自己,他还要保全严党的人。
“终结这一切只有一条路,李默必须死。”严嵩冷冷道:“如果李默不死,陛下就永远会拿着这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总有一天死无噍类!”
严世蕃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爹,就等着您这句话呢,还以为您是真的要同那李默投降了呢!”
“共事五六年,不是我不容他,而是他要我死,”严嵩道:“以前拦着你,是不到火候,现在火候到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要孩儿说,”严世蕃压低声音道:“现在可以上疏弹劾了。”
“那弹劾谁?”严嵩轻声问道。
“弹劾您老。”严世蕃比他老子更阴险狠毒,“想办法让科道轰动起来,交章上疏,就弹劾您一人,把您说的跟那蔡京章一样了,您再顺势请求避位……皇帝就又想起了当初被言论攻讦的痛处了,自然要挽留您而痛折言官,如果上疏的人是李默的门生,那就更好了,皇帝就是想不怀疑也难了,这党同伐异的账就一定算在李默头上。”
“我的罪状多了,”严嵩淡淡道:“谁能比得上杨继盛弹劾我的十罪五奸?其中又有哪一条,能触动陛下呢?”
当初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列了严嵩十条大罪,五条奸恶,但最后触动皇帝将杨继盛下狱的,其实就一句“或问二王”,是皇帝怀疑杨继盛和裕王、景王有所勾连,其他关于严嵩的罪状,皇帝是一条也没有被触动。
“那是因为他没有弹劾到点子上。”严世蕃阴森森一笑:“如果拿夏言、曾铣的事情发难呢?”
严嵩这才展颜一笑:“好,好好。”
夏言、曾铣看上去是严嵩罗织罪名陷害的,但是最终给他们定罪的,是嘉靖帝。嘉靖帝是一个刚愎自用且极爱面子的皇帝,他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欺瞒,而且独断专行严嵩只不过是替皇帝背了锅,现在有人又要重提此事,证明夏言的冤枉和严嵩的可恶,殊不知越是攻击严嵩,反而越让嘉靖帝恼怒。
不过严嵩很快又沉下了脸来:“……这法子虽妙,但李党不过损失几个御史,不至要了李默的命。”
严世蕃发狠道:“孩儿真是技穷了……就问爹你有什么办法一击致命?”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严嵩道:“陛下喜从臣子的一言一行中,窥伺他们的心意。如果一个人一直以忠诚示人,有一天他说了一句不忠诚的话,那么陛下就会认为,他一开始就并不是个忠诚的人,他就会有一种被欺骗的恼恨,时间越长,恨意越深。”
严世蕃思索了一下,不由得伸出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啊!”
李默要抢班夺权,严首辅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在他的指挥下,严党的官员便时时窥伺起了李默,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记录下来,不管李默在吏部衙门还是自己的宅邸,都有不少严嵩的眼线和耳目,夜以继日地窥伺他的一切活动,准备从他的言行中收集罪证,最后一举发动攻势。
此时的玉楼班之中,陈却指着邵芳道:“……樗朽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铜豌豆!为了一句戏言,居然真跑到了当朝首辅家里,大模大样讽刺了一通,还全身而退了!”
邵芳龇牙咧嘴地将下巴上的三撇清风胡拔下来,闻言急道:“什么戏言!这可是赌咒发誓了的!官娘说了,当初严世蕃屡次欺辱戏班,只要我能给她出气,她就带着儿子跟我回去!”
一旁的官娘冷冰冰道:“我说了这话吗?”
邵芳急得满头大汗,手脚乱挥:“你怎么抵赖呢,梦龙给我作证,她那天晚上是不是说了这话,怎么能自食其言、矢口否认呢?”
“矢口否认?自食其言?”官娘怒道:“当初不知道是谁,跟我发誓说‘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谁花前月下花言巧语,说什么情比金坚矢志不渝,说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三千弱水独取一瓢的?到底是谁自食其言?!”
“噗”陈嘴里的一口酒喷了出来:“邵芳你个大猪蹄子,这话对着宣华馆的燕燕姑娘也说过吧?”
“绝没有,绝没有!”眼见陈这个塑料兄弟不仅不帮他,反而火上浇油拆台架秧子,气得邵芳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等以后我见了弟妹,也不会饶了你……你跟楚夫人的事情,我可要如实告诉她!”
“别介”陈果然心虚了,“我跟她原本没什么,但我知道你那嘴巴肯定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我就纳了闷了,你跟我过不去干什么,你有今日,还不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
当初邵芳管不住自己胯下二两肉,完事拍拍屁股拔掉无情了,也不会想到官娘会有了儿子,这下人到中年还未得子的邵芳算是被掐住了命根,任凭官娘搓圆揉扁也不敢抱怨,全算是偿了以前的债了。
“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官娘啐了一口,施施然离开了。
“……你说她怎么就不愿意同我回去呢?”邵芳满头是包:“我邵芳什么时候这么伏低做小过?”
陈其实挺佩服这家伙的耐心的,他追求女人并不是单纯为了图色,他也享受追求的乐趣,上到官员的妻子,下到嫠妇,只要他开展追求,好像还真没有他不得手的时候。按他的说法,要两厢情愿才有鱼水之欢,想当初这家伙为了官娘,居然情愿无偿在戏班子里唱了一两年的戏,这份水磨工夫,还真是陈学不来的。
但夜路走多了,他就一定要撞上鬼,邵芳栽到了官娘这里,对官娘的心思反而不如陈看得透,官娘并不是恨他不肯一心一意,陈当初就跟官娘明说了邵芳的花心,但官娘这么聪颖的女子还是沦陷了,给邵芳的情史上又添了一笔,倒不是情爱蒙住了她的眼睛,而是官娘希望获得一个孩子傍身。
像她这样颠沛流离无家可依的女子,有一个孩子就可以为她带来安全感,而如果孩子的父亲还有一些背景的话,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万一有事,孩子也可以去找爹,官娘估计就是这个想法,所以让她割舍孩子是绝不可能的。
“我跟你说吧,你要回儿子是不可能了,”陈道:“官娘依靠这个孩子傍身,不会放手的。不过你那么多的相好的,将来儿孙满堂,应该不在乎这孩子吧,舍了就舍了呗。”
“你说什么呢,那可是我邵家的长子嫡孙!”邵芳怒道:“怎么可能流落在外面,跟着倡优之流唱戏呢!”
“你看看,原来这才是你心里的想法,”陈也怒了:“你还没得到儿子呢,先诋毁他娘的出身,你要真的看不起他娘,当初怎么就肯跟她生孩子?”
“我不是说我一时糊涂,”邵芳道:“我是想着这孩子要上户籍,如果官娘硬不肯上父籍的话,他就要从母籍,将来科考仕进之路都断绝了,一辈子总不能以唱戏为生吧!”
“仕进?”陈上下眼打量了一下他:“你不是厌烦这些仕途经济之道,才做了商人了吗?”
“我自小家中殷富,家里老人是希望我读书考试的,只可惜我对这条路不感兴趣,才做了风流浪子,又因为这风流浪荡,结识了许多贵人,才有了如今的产业,”邵芳摇头道:“但是我混迹周游越久,就越发现当初还是应该考个功名的,这世上最吃的就是钱和权,而有了钱还不一定有了权,有了权是肯定会有钱的,你要如何有权,那就只有考试这一条路了!”
“就拿你来说,你不是最有体会吗,”邵芳道:“一路走来,这没得功名之前,是不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得了功名之后,是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家家户户趋之若鹜攀亲接贵,把你的门槛都踩爆了吧,你这大五元,实在是让人嫉妒哩!怎么你都不去应承,反而还跑了呢?”
“你哪里知道,”陈苦笑道:“他们都是来打探我的,十有八九都想榜下捉婿呢!”
“榜下捉婿”就是从宋代流传到现在的一种婚姻文化,即在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几乎可以说是明抢了。
只不过宋朝是官绅富户都来竞争,本朝这种权利就变成了官员独享。比如唐寅那一届的会试主考官,礼部尚书程敏政就是大学士李贤的女婿;而大学士李东阳和御史李经则是大学士岳正的女婿,就跟勋贵之家互相通婚联姻一样,官员之间也很流行这种笼络方式,觉得这个年轻才俊大有前途的话,就会托人做媒。
所以陈这几天根本无法专心备考,全都是七拐八弯前来打听消息的人,都是见他人物堂堂,前途广大,还是个前无古人的大五元,十分看好他,便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就算是听闻陈已经订了婚也不以为意,陆家的名声在江南好使,在北京就算不得什么了,弄得陈不堪其扰,只好卷着铺盖投奔邵芳和官娘来了。
“这就是名声带来的烦恼,与我相比,你这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邵芳摇头,恨恨道。
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得露出怀疑的目光:“邵大爷,你今年三十好几了吧,身边莺莺燕燕这么多,怎么就没有人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莫不是,你真的不行?”
“我去你的,”邵芳暴跳如雷道:“我不行,官娘这孩子哪儿来的?”
“是啊,谁知道你怎么歪打正着了?”陈故意阴阳怪气道:“你可是百花仙酒代言人啊,如果子嗣单薄的话,是会影响消费者对商品的感受的……”
邵芳跳起来就要揍他,“我这酒只负责龙精虎猛,不负责生儿子!”
“不会吧,听说赵文华的第十八房小妾前两天才给他生了个儿子,”陈道:“他在满月宴上吹嘘是喝了这酒才老树逢春的,弄得京城好多家都在打听百花仙酒,我怎么没有看到销售啊?”
邵芳脸色沉了下来:“因为这老东西半哄半抢地从我手里拿走了长江以北的销售权!”
当时邵芳见到赵文华已经成了东南六省实际意义上的太上皇,就有意结好他,送了不少仙酒,只不过赵文华贪得无厌,在讨要秘方被拒之后,就恬不知耻地问邵芳要走了长江以北的销售权,说只有凭他赵文华的名气,这酒才能在江北打开门路。邵芳很想跟他翻脸的,只不过赵文华手段更阴,直接扣下了邵芳出海的船只,害得邵芳几票生意全都泡汤了,不得已只好跟赵文华签了文书。
邵芳白白损失了这么多自然很愤怒,他就以原料难得,制作费劲为由,只提供给赵文华十几坛酒,没想到赵文华将酒带到京城,没有销售,反而进献给了皇帝。
他的想法还是很高明的,只要皇帝喝了觉得好,那还发愁仙酒的销路吗?看样子这酒一开始就被赵文华定下了高端路线,只向权贵阶层销售,而数量越少反而更合赵文华的意,因为价格就会被炒得更高了。
“这赵文华还是有脑子的� �只不过脑子都用到敛钱上去了,”陈忽然问道:“你说赵文华只把这酒进献给了皇上,其他人都没给?严嵩、严世蕃也没有给?”
见邵芳点头,陈就嗯了一声,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殿亦称廷试,在会试结束后的望日举行,也就是三月十五日。这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考,考试的地点也与众不同,在紫禁城皇宫中举行。
殿试说容易其实也容易,因为中了会试的这三百名贡士其实铁定都是进士,不会说中了会试没中进士,只是名次排第几的问题。这个考试更像是走个形式,让大家随意作一篇策论,不弥封,不誊录,最后由皇帝御笔钦点,给大家排个名次。不过说紧张也紧张,因为这个考试可是在天子的眼皮底下,这让许多心理素质弱一点的考生就承受不住这种激动。
对于这次殿试,陈胸有成竹,当然有绝对的把握,殿试的考官是嘉靖帝,以陈在嘉靖帝心目中地位,要得个进士也不是什么难事。点谁中进士,点谁入翰林,还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不过世事无绝对,嘉靖帝有时候很好说话,有时候却冷血地仿佛不容一丝感情,陈原先还设想一个金陛丹墀上君臣相视一笑的情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他其实也不想打这一张感情牌,还不如凭自己的真本事实实在在考试呢,没有嘉靖帝的干预,他不照样一路从县试考到了会试,还次次都拿头名吗。
这一天天还黑着,应试的贡士们便都聚集到了午门广场,三百名考生差不多都已经到了,在门口排了两排有官员在面前点名,一脸严肃地查验考生身份。
与这些官员的神色不同的是,所有的贡士们一个个都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地不能自已。说白了,十年寒窗下了死功夫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这暮登天子堂的一天吗?现在他们何其有幸,已经站在了皇宫里,只要穿过这扇扇大门,远大前程就向他们展开了。
一反会试的紧张不安,殿试的考前气氛轻松许多,大家还纷纷亲切地打招呼,问的最多的就是会元陈了,这位新出炉的会元大名鼎鼎,声誉隆重,特别是头顶五元的光环,更是让人不想说他都难。
“陈、陈到了没有?”前面的官员挑着灯笼问的。
“到了,到了!”陈和林润正往这里走着,闻言就道。
这下更是引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射到他的身上,陈也享受了一下万众瞩目的感觉,只听这官员到:“到前面来,你要领班面圣。”
众人眼中的陈,身材匀称,体态健捷,论容貌比不过公认的美男子诸大绶,却也十分耐看,自有一种气度风采,让众人心道这丙辰科的会元果然名不虚传。
特别是陈一点也不高冷,哈哈笑着跟众人打招呼,让人如沐春风,让那本来监视纪律的官员也没有出声禁止,众人就小小声音说着话,又兴奋又期待地穿过了大门,进入了皇极殿广场之中。
上盖琉璃金瓦,双檐重脊,雕梁画栋的皇极殿震撼了所有的考生,陈也不由得一怔,在他眼里,这皇极殿的建筑和他上辈子见过的太和殿没什么两样,屋顶上的装饰建筑包括瓦当、滴水、正脊、垂兽、截兽、正吻等十分相象,只不过体积就大多了,几乎将整个白玉座基填满。
历史上的故宫宫殿重修了很多次,最开始明成祖朱棣营建北京故宫没多久,就发生了一次特大火灾,后来的大殿又在嘉靖、万历年间各焚毁过一次,明末李自成攻陷北京之后,几乎烧掉了整个故宫,陈上辈子所见的故宫其实是康熙二十二年所建,那时候不论是国力还是气象,都远不如明朝了,也找不到像样的大木头,所以基座也没有填满,看上去莫名的不协调,但现在这个故宫就几乎是两倍的体积,据说成祖第一次修建的三大殿那才叫一个宏伟,大殿的梁柱全都是金丝楠木。
而且陈还观察到大殿两旁并不是空荡荡的,而是设有墙壁,这就是防火墙,这是嘉靖帝下令修建的,要说嘉靖帝被人私下称作火德星君是有原因的,因为嘉靖年间是皇宫火灾最多的时候,失火十余次,烧毁宫殿三十余幢。后来有一次烧到大内东偏,这地方供皇子皇孙居住的地方。后来宰相张孚敬于是奉旨对皇宫防火状况进行了一翻改造。许多殿宇上加了封火檐,开辟了防火道,修筑了防火墙。
陈饶有兴致地东看西看着,白石栏子,雕龙大柱,不是坑坑洼洼而是修建地十分平整的地砖,他对这里是既熟悉又陌生,想当初自己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可没少来这里公费旅游。不过在他身后的贡士们就没有他这么轻松了,还是第一次真正领会了皇宫的天家威严,有一首诗说得好,“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这些平日里仗着才华心高气傲的考生们,一个个都都渐渐悄然无声起来,心脏突突乱跳,战战兢兢,只觉得大理石台阶上雕刻的龙螭威严无比,是吓得人胆战心惊。
皇极殿前的广场两边,还有特地迎候考生的乐队教坊,一见到考生进来了,立刻鼓瑟吹笙起来,陈也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反正不是鹿鸣就是了,听闻太祖和成祖都有编写乐曲给自己歌功颂德的爱好,估计唱的就是这些曲子差不离。
以前的考试就在这广场上答卷子。后来觉得在广场考试实在不够庄重,而且还有个风吹雨打之类的,卷子就没法看了,就转去了了建极殿。当然据说成化年间还发生了一次怪事,一个考生的卷子被大风卷上了天,居然漂洋过海来到了朝鲜国王的案前。
这不知道是小说家的附会还是玩笑的故事,反正在建极殿考试遂为成例。建极殿内陈列二十列十五行的小桌子,桌子后面没有凳子,都是绣花锦墩。桌子上放着小香炉和文房四宝。
殿试肯定是不用搜检了,因为众目睽睽,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太监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就不信还能作弊的。按照名字,考生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桌子,静心屏息地坐等皇帝和众考官的到来。
没想到礼部的官员笑了一下,道:“先用早饭。”
还没有做官家人呢,就有了这福利待遇,让考生们感觉暖烘烘的,虽然大家来的时候就已经用过了早饭,但看这太监们送上来的几样点心和汤水,大家或多或少还是小口吃了起来。
御厨的手艺不是盖的,攒馅馒头、海清卷子和奶皮烧饼很合陈的胃口,但点心这东西吃多了难以下咽,一碗汤水就很有必要了,但考生们都不太敢喝,害怕等会憋尿。
只有陈是个例外,大概是这汤的味道确实不错,陈大口喝了起来,却没想到在碗底看到了两个圆溜溜的鸡蛋,他再扭头看别人的,发现这两个鸡蛋的确只有他有。
咱上面有人就是好啊,陈美滋滋道,看了一眼帘内一众忙碌的宦官中,有一个熟悉的胖墩墩的身影在压低声音指挥着,估计也就是他的美意了。
但问题是,不给筷子怎么吃啊!
陈怨念起来,不过他眼珠子一转,就乐呵呵地抄起毛笔来,悄悄伸进碗里一戳,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嘴里,让帘后偷偷注视他的一票人差点没憋住笑。
不一会儿主考官徐阶和翰林院的副主考也到了,陈是见过徐阶的,在西苑伺候皇帝的时候。徐阶是一个个子不高,面容白皙的人,双目焕然有神采,行动也很敏捷,容止风度俱佳。他现在正在用一种近乎于慈惠的目光看着每一个考生,当然几乎每个考生也都用热络孺慕的目光回看,因为考生和座师之间的关系,甚至要比父子还亲。
不一会儿就听到殿前又开始奏乐了,伴随着洪钟大吕的音色,大明九州十方、兆亿子民之主嘉靖皇帝,就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臣等叩见陛下。”大殿内的考官们都纷纷向嘉靖帝行礼。
而陈是考生中领班的那一个,由他率领三百贡士向皇帝行礼,他顺口就道:“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出来只听得殿中一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身后的众考生也跟着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来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嘛,陈心道。
其实他却忘了,万岁万万岁这个并不是用于面见皇帝,跟清朝那个溜须拍马山呼万岁的情况不同,明代大朝仪才呼万岁,传制之后赞跪唱“山呼”,此时百官起手高呼“万岁”,再唱“山呼”,百官再呼“万岁”,唱“再山呼”,百官齐声高呼“万万岁”。
也就是说,只有大朝会的时候,大家才在礼赞的引导下呼万岁,可没想到陈说完之后,殿上大小官员甚至殿外的乐队教坊司也跟着山呼万岁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汇总,倒把陈这个带头人给吓了一跳。
他再偷摸摸往后一看,只见不止考生情绪激动,连几个大学士、翰林院学士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因为他们面见皇帝的次数太少了,地震之后大家目睹天颜、聆听圣训算是一次,今年的殿试又能见一次皇帝,而以前整整六届的殿试,皇帝都没有亲临考试现场,空荡荡的大殿中只象征性地拜访一个龙椅让考生参拜罢了。
而今年的丙辰殿试,却又与众不同,皇帝居然驾临主考了,这让许多大臣都外激动,心说陛下啊,我们分开真是太久了,好想再回到从前,难道今年这一次地震,终于把您给震醒了吗?
看到陈无心引发这一幕,嘉靖帝只感觉两腋自生清风,一个字形容,爽。
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这子民还是朕的子民,即使朕多年不上朝又怎么样,嘉靖帝心中得意,开金口、启玉音道:“尔等来自东西南北,不同人家,可寒窗十载,所学别无二致,而要光宗耀祖、实现抱负,便要如同万千鲤鱼跃龙门一般,经过层层考试,来到朕的身边!过了这殿试,你们就是天子门生!”
所谓“寒窗十年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又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参与政治,实现抱负的唯一途径便是科举考试,而他们已经拿到了入场券,此时已经有考生忍不住涕泗横流了,他们不是在为嘉靖帝所描述的美好未来而激动,而是在缅怀和祭奠那段漫长而又不堪回首的读书生涯。
唯有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一路考下来,出了初次府试,其他都很顺利,没受过什么非人的磋磨,自然感受不到士子们的苦楚,甚至还有闲心抬起头偷看御座上的皇帝,当然皇帝连个眼风都没给他,面无表情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不认识就不认识呗,装得跟大尾巴狼一样,陈摸了摸鼻子,怒道。
皇帝大概是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发表讲话了,他大概就是陈上辈子见过的那种“我再讲两个字,我还有最后一句”的领导,翻来覆去口沫横飞,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百官心中忽然有一种看来取消早朝也不错的想法,而站功他们许久不练了,功力大减,不一会儿就觉得腿脚发麻。就在监考官盯着漏斗觉得自己应该冒着生命危险打断皇帝发言的时候,嘉靖帝自己擦了擦口水,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训话。
众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嘉靖帝拿起裁刀,将黄纸弥封的试卷打开,此时礼部的官员发放了答题纸之后便道:“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殿试,现在开始!”
嘉靖帝将考题授予身边的大学士李本,李本将试题高高举起来,长声道:“颁题了!”
所有考生闻言一震,都竖起耳朵听起了题目,只听李本一字一顿道:“本次殿试,考时务一题,限一千字,午时必须交卷。天子策问时务一道:水旱、地震,百姓奚恃?”
这道题目一出,大大超出了贡生们的想象范围,考场上立刻鸦雀无声。
陈听到这题目也一震,因为嘉靖帝的题目是说,碰到水旱和地震,百姓有什么凭恃呢?也就是在问,百姓依靠什么,度过难关呢?
那还能依靠什么,自古灾荒,百姓不都等着官府的救济吗?蠲免赋税、以工代赈,这都是官府的办法,那回答的题目无非就是“恃国家有救济之策”,“恃官府有应急之能”诸如此类的。
不过考生中也有另辟蹊径的,比如“恃百姓有自强之心”,就是说在天灾面前,救人不如自救,要依靠自己自强不息,这也是夺人眼目的写法。
陈盯着卷子凝神思索,那答题纸用极为名贵的花椒纸裱成,每页长十二寸,宽四寸。上有竖直的红线,确保考生的卷面格式。
他盯着这红线出神了好一会儿,心中有如波浪翻滚了好一会儿,才算理清了嘉靖帝的心思。
陈早就知道,会试和殿试和其他考试是一样的,想要拿到好名次,就必须揣摩主考官的意思,只不过从县试的主考官不过是县令,而殿试的主考官则是皇帝罢了。
陈那一篇会试的策问,就是符合了京察用人选人的圣意,所以说到了嘉靖帝的心里,超擢他为会试第一,而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如果想要独占鳌头,拿到一个前无古人的六元,就必须更加仔细地揣摩帝意,如果皇帝看后很满意,状元的头衔就会十拿九稳地到手。因为皇帝不可能放着一个五元而不给他最后的圆满,这状元的人选完全就是皇帝钦定。
倒也不能说陈是个奸佞小人,因为大家为中举,提前打听主考官人选以投其所好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都这么做,也就不以为耻。
而历史上有不少揣测帝意的名场面,比如说,南宋辛贡士黄由,就是摸准了宋孝宗想要北伐雪耻却又惨遭失败后的抑郁之心,便以‘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为论点,劝皇帝振作,顿时把宋孝宗激动坏了,立刻点他为状元。
再比如本朝建文二年廷试,那时候朝廷正在和燕王朱棣打仗,贡士胡广就如何防燕写了一篇策问,而其中有一句‘亲陆梁,人心摇动’得了建文帝的欢喜,亲自将他擢为第一,还赐名胡靖。
由此可见写出一篇迎合上意的文章才是取胜之道,但问题就在于,能够摸准皇帝心思的人,并不多。尤其是面对这一位既太祖、太宗之后最为强势、最为聪明的帝王嘉靖帝,多少人因为摸不准他的心思,或者是揣摩错了他的心思,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连宦海沉浮的大臣们都不能确保自己是否能领悟到皇帝的心思,何况这些毛手毛脚的贡士们?
陈在短暂地侍奉西苑的时间里,早就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没有人能真正走进嘉靖帝的心里,了解这位神秘莫测的帝王。因为这位帝王的心思是如此的善变,就如同五月的雷雨天。尤其让陈记忆深刻的就是若干年前的曾铣复套一事,嘉靖帝将自己身上的多疑和残忍发挥到了极致。
明明早上还在支持复套,下午就能全数收回,甚至尽数推翻自己的诏令。嘉靖帝不在乎朝令夕改,陈却害怕自己重蹈曾铣的覆辙。因为就在昨天,他得到了一个消息,嘉靖帝忽然罢免了京察之中担任李默副手的吏部左侍郎,这名侍郎被锦衣卫查出曾经收受外官贿赂,嘉靖帝因此骂道‘用硕鼠去查硕鼠’,便将这人落职为民,赶回老家去了。
虽然看上去是不称职的缘故,但实际上这是个信号,嘉靖帝又改变了拿严党背锅的想法,似乎要放严党一条生路。这让陈大为后怕,他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使得嘉靖帝改变了心意,但他知道如果他的策问晚一点呈上去的话,就根本不能迎合上意,反而会与嘉靖帝的想法相左。
那么现在的嘉靖帝,又是什么想法呢?
水旱、地震何所恃?
首先,说水旱依靠官府救济的,不能说错,但完全不符合嘉靖帝出题的意思,既然依靠官府,那有皇帝什么事呢?
皇帝在其中一定要发挥作用的,陈心道,但他妈的皇帝发挥了个什么作用?地震之后,百官请求皇帝罪己、求言、修省,嘉靖帝没有一个照做的,甚至连蠲免赋税、以工代赈、召集太医去震区防疫也都是内阁发出的命令。
陈想到这里,真是寸步难进,愁地几乎要把头发揪掉,恨不得交份白卷回去,大不了过三年再考。
那御座之上的嘉靖帝看到他这副模样,便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吓得考生们差一点就将卷面污了。
那身边伺候的黄锦也心中着急起来,其他考生差不多都动笔了,写得快的差不多都写了二百多字出来了,怎么只有这小子连一个字都憋不出来,这题目有这么难吗?
黄锦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声,暗道陈也不是个腹内草包的人,难道是一时激动,魔怔了?
嘉靖帝的想法就很简单了,他觉得这小子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家伙,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造化,也没有福气领受,你看看这小子冥思苦想的样子,仿佛蹲坑似的,憋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憋出来!
被嘉靖帝又恨又怒的目光牢牢锁住的陈浑然未觉,咬牙寻思了将近两个时辰,突然灵光一闪,还真叫他想明白了皇帝的心思,而且还找到了一条万全之策,当下舒展眉头,文思泉涌,提笔不辍,一挥而就起来,只见沙漏仅剩下不到一个时辰,而陈根本来不及打草稿了,便在试卷上挥洒起来。
徐阶在一旁看到了,心中倒是摇摇头,只觉得这种作文,一般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构思不出什么精彩论点来,他倒是有点可惜,觉得今次的五元也止步于五元了,六元大概永远只是个传说。
陈倒是要感谢他的老师王夫子,因为这时候平日里下的苦功夫便显出来了,当初被王夫子摁着头抄写万字,陈练出了心手合一的本事,不仅手速快,而且笔下的字迹更是流畅娟秀,那一个个充满活力和灵性的小楷从他的从笔尖露下来,恰好在沙漏罄尽之时,陈完成了他一千字的文章。
等主考宣布时间截止的时候,还有几个考生仍在奋笔疾书着,却被收卷官们直接上手抢走了卷子,眼见这卷子一定是排不上个好名次了,不由得留下了两行宽面条泪。
嘉靖帝眼见卷子都收了上来,他当然不会当场就改,于是在众人的一片山呼万岁中,坐上辇被太监们抬着回西苑去了。
嘉靖帝是不愿意留在大内一步的,他觉得大内充满了冤魂,充满了厉气。自从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他就对大内充满了恐惧和抵触。在百神护佑的奉天殿都能见鬼,他还对当时侍奉在身边的徐阶说:“壬寅大变,内有枉者为厉!”
那时的徐阶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强硬和刚气,他大声回道:“彼生而贵近,段受枉,能无为厉!”
她们就是受了冤枉,也绝变不成厉鬼作祟!
一言而宽心,不外乎如是。但是嘉靖还是住得不安心,从此以后他是极少再踏入大内的。
八个读卷大臣也离开了,他们比考生还累,因为考生最起码还坐着,这些人是生站了三个时辰,体力不支,说是要回部院去处理政务,其实都熬不住了。考生们这才同时出了一口长气,身子松弛下去。有的轻松,有的激动,有的懊丧,看来这题目的确是让大家都犯了难。
“四月朔日,即是传胪大典,”礼部官员道:“到时候还是我来引候。”
众人谢过他,一边走出殿外,一边谈论着考题和思路,说到最后不知道被谁歪了题,道:“……你们仔细看了皇上的模样了吗?”
吴兑就道:“难道你没看?”
这位贡士懊悔道:“天家如此威严,方才我只看到一圈明黄色的光,就再也没敢看了,连万岁长什么样子也没看清,回去被人问起来,可怎么回答啊?”
陈就道:“这还不简单,就说陛下的相貌,那叫一个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姿貌雄杰,奇骨贯顶。眉有八彩,胡长七尺,胸有三乳,臂有四肘……”
他话还没说完,吴兑忍俊不禁道:“胡长七尺,是扫帚吧?”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邹应龙也道:“还胸有三乳,你扒开衣服看了?”
众人走出宫门,只感觉这蓝天高阔,心情舒爽。不论好歹,总算是彻底彻底彻彻底底考完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毕竟他们比起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已经很幸运了。
如今天色已晚,人又疲累,大家相约改日一同喝酒庆祝,便各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