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胡家庄所见的倭寇,并没有携带六个大箱子,也就是说他们在路上找了个地方将五万两黄金埋藏了起来。
如果能找到这五万两黄金,然后对证陈手中的借据,就可以判定王公公他们的确贿赂了倭寇,证据确凿。
陈的运气不错,四个时辰后几乎天黑的时候,让他们找到了倭寇埋藏金子的地方。
经过清点之后,得到黄金数额五万二千二百四十两。陈满意地将箱子锁上,电光火石之间,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
他重新打开了箱子,戚继光走了过来:“怎么了?”
陈捏着手中的两个金元宝,疑惑不定道:“……官银,和私银。”
他将黄金清点了一遍,发现五万两黄金是私银不错,剩下二千二百四十两黄金是兴盛昌熔铸的官银,多了提调官该催的名字,以及官府从常熟所受的亩金,作为錾刻标记在金子底部。
戚继光的神色也有点奇怪:“官银和私银,不都是兴盛昌出来的银子吗?”
“不不不,”陈道:“王公公从兴盛昌支取的是私银,这五万两黄金没问题。但这多出来的二千两官银,问题就大了……倭寇从哪儿得到了官银?”
“有可能倭寇劫掠了官府的府库?”戚继光道。
陈没有说话,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多出来的官银没那么简单。
天色已晚,他们就在宝福村里暂且歇息了。
戚继光走进来,陈就道:“金子可要看好,不然你手底下那帮人很可能会干点坏事。”
戚继光似乎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不会,不会。”
他神色颇有些奇怪,不过陈专注于手上的金元宝,一时倒也没有发现。
“这金子到底有什么问题?”戚继光问道。
陈不说话,将手中的金元宝狠狠磕在了桌角上,等到金元宝底部磕出一个凹陷来,他抄起烛台将金元宝砸裂一道缝:“看。”
戚继光见夹出了一条乌黑的铜块,倒吸了一口气:“这是……”
“兴盛昌替官府熔铸的金元宝内,暗藏卧铜,”陈道:“没想到吧?”
戚继光神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相反,他们熔铸的私银,是实打实的真金,没有造假。”陈敲了敲另一块元宝:“原因很简单,官银不常用,尤其是金子,而私银要流通,造假就能被看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陈没有解释。因为官银的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金锭,这就是碎银碎金的主要来源。古代的冶金技术本来就不行,这样反反复复地融化,一公斤白银黄金,几年之后估计只剩下一半,大部分在反复融化铸造过程中流失了。
但这种流失是一些人喜闻乐见的,因为他们可以多加火耗,流失地越多,他们就成倍地增加,黄铜的熔点低于黄金,所以当黄金熔铸出来的时候,黄铜早化了,损失的火耗,这些人就可以堂而皇之从百姓身上收取。
火耗这个词不是起源于万历,最起码陈现在就听说了这个词,苏州官府比其他地方要多征收百分之十的火耗。
“这个官银……背后牵涉肯定很大了,”戚继光神色越发不对劲:“你们查的是这个案子?”
“不是,”陈道:“我们查的是倭寇……你怎么了?”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忽然道:“这金子,我也曾见过,我是说……现在就在我们手中。”
戚继光不再隐瞒,原来那天在白马镇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抓到了一个能囫囵说几句汉话的倭寇,这个倭寇不像他的同伴那样剖腹自杀,而是选择了求饶。他愿意奉上金子,换取自己一命。
“我们跟着他找到了金子,有八千多两黄金,”戚继光道:“我们就把这个倭寇杀了……”
“金子呢?”陈道:“……你分给了手下?”
戚继光点了点头。
陈记得史书就描述戚继光这个人比较贪贿,贪污而且热衷于送礼,不过对手下的兵还是很舍得花钱,每次战斗结束,发下的赏赐也非常丰厚,这一点倒真没错。
“你确定是跟这个金子一模一样的,”陈道:“是官银?”
“是官银,錾刻跟这个一模一样,一字不差。”戚继光道:“我们打算找一个地方悄悄熔铸掉,毕竟官银太显眼了……”
“你们没有怀疑倭寇从何得到的这么多官银?”陈道。
“我们以为是盗库。”戚继光道:“以前在山东,倭寇也曾攻入一个小县里,抢劫了官银。”
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沈长兴所率领的倭寇随身携带了一万两官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从武进进入,沈长兴的队伍为什么分成了两队,一队去了南京耀武扬威,而沈长兴却带领另一队南下去了芜湖?
“查。”陈对朱六道:“一万两黄金数目不小,倭寇所经临的三个府二十八个州县,从上到下去查,看究竟是哪个州县的官银被倭寇洗劫了。”
“这跟倭寇到达南京城下,有关系吗?”朱六问道。
南京的案子查到现在差不多水落石出了,徐鹏举难辞其咎,而张时彻和王公公贿赂倭寇证据确凿,难以抵赖,朱六觉得是时候可以结案了。
然而陈心中还有巨大的疑云,他还要接着查下去。
倭寇登陆淞沪,一共经历了三个府,首先可以排除苏州府,因为当初陈和知府王廷动员百姓内迁的时候,也将苏州州府县的库房清点了一遍,将官银妥善地运到了安全的地方,中途没有发生任何抢劫苏州府官银早就在倭寇抵达淞沪之前,就被转移了,那么就只剩下松江府和常州府了。
然而让陈惊讶的是,松江府和常州府都称自己府下官银不曾有失,也就是说,倭寇这笔官银不是从官库中取出的。
那就只有一个地方了,兴盛昌。
“……为什么不可能是劫掠百姓?”朱六道:“百姓逃难之前,纷纷在兴盛昌取款兑现,换了真金白银在身边,倭寇如果抓住了来不及逃跑的百姓……”
“然后在百姓身上搜出了八千两黄金?”陈摇头他:“六爷,如果劫掠百姓,那搜出来的肯定不是这么整整齐齐的金元宝,那一定是金子、银子、首饰、布帛之类的,这么统一的金元宝一定是从某个地方一下子获得的,除了兴盛昌还有其他地方吗?”
“你怀疑兴盛昌和倭寇……”朱六道。
“大胆怀疑没有错,”陈忽然道:“如果不是知道那群倭寇是真倭,在王公公支取黄金给倭寇的时候,我就会怀疑是王公公和倭寇串通,想要骗取兴盛昌的黄金。”
“什么意思?”朱六糊涂了。
“我是说,”陈道:“我们可以存在很多怀疑和假设,但一定要找到证据。”
兴盛昌和文集报社一样,在战火点燃的时候,就将总部从苏州迁移到了江阴。
江阴一条马前街上,有一家名叫清心的茶坊,这座二层茶坊位于闹市,乃是闹中取静的一等去处。茶坊每五更点灯,至晚不散,往往夜游之人在这里吃茶,那胡闹了一晚上的浪荡子弟也要在这里吃早点喝清茶,方才离去。这茶坊上刻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楼下不少习学乐器之人,在此唱叫,晚上请艺人临场说评书,茶客边听书,边饮茶,边聊天,谈生意、做买卖,其乐融融。
只见一楼的方桌木凳上,便集聚了几个老茶客,用大铜茶壶自己煎茶,一边查着火候,一边闲聊起来。
“……这淞沪的仗,算是打完了吧?”钉锅作焊活的麻五一边扇扇子一边龇牙道:“听说官府要组织苏州人回去了,有那心急的摁耐不住,连夜回去的……”
“回去一看,估计都不认识了,”皮匠刘二哼哼道:“那倭寇小鬼子烧杀抢掠的,把个好好的人间天堂,估计都糟践完了!”
“可不是嘛,”众人纷纷感叹:“哎呦这仗打得,真是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啊……”
“这仗打完了,咱们总算能有太平日子过了吧?”
“太平日子有没有不知道,”麻五哼哼道:“但好日子肯定是没有了,胡大帅打这仗,难道不要钱?有没有问你们收银子?”
见众人一愣,他才道:“张大帅打倭寇,亩出兵饷一分三厘,胡大帅打倭寇就不收兵饷?没这道理!我看这钱早晚还要摊派下来,等着瞧吧!”
“看来胡宗宪和张经一样人,”刘二呸了一口,气哼哼道:“要打仗,要加派,哪管咱们这些百姓的死活?不过他快要完蛋啦,到时候锦衣卫从天而降,把他锁拿走……咱东南的百姓肯定拍手叫好!”
“胡宗宪怎么完蛋了?”旁边的茶客听得热闹,问道。
“您没看那报纸上写的,”刘二兴奋道:“倭寇都打到南京去了,这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朝廷不拿人问罪?”
“你看的那是《虎丘报》吧,小报的消息有几个准的,”这茶客摇头道:“我还是相信《朝闻报》和《苏州报》,这种大报纸啊,人家有个信誉,不乱报道。”
说到这儿,众人都同意:“虎丘报上说的那些,谁敢相信?今天说倭寇二千人,明天呼啦啦涨到五千了,瞎编乱造。”
“可这两份报纸,都没提南京发生的事儿,”麻五道:“这消息传来传去的,至今也没有个准切的说法。”
“你们说,会不会是胡宗宪威逼利诱地把这消息压下来了……”众人便议论道:“害怕朝廷问罪!”
“咱们还是等后天新《苏州报》下来再看吧……”
他们正说着话,却忽然看到一群锦衣卫从天而降,围住了对面的钱庄。
“锦衣卫,锦衣卫!”刘二失声大叫道:“哎哟喂,这是查抄啊!”
眼见这群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冲进对面的兴盛昌里,不一会儿庄子里的伙计、掌柜的,还有正在办理业务的客人,一股脑被套上了枷锁,塞进了囚车里。
“快给大老爷、大公子送信!”那掌柜的还在徒劳大叫。
“不用送了,”为首的锦衣卫旗手呵呵道:“你家大老爷和大公子,早就在我们那里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