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戚继光上前一步,向唐顺之称谢道:“荆川先生的书,我一定用心拜读,此书名为《武编》,必有裨益于振兴武备,小子得之,实在是幸甚。”
见一旁气鼓鼓的陈满脸写着不高兴,戚继光才哈哈道:“梦龙你志在科举,所以荆川先生才将《文编》传给了你,将来光大文道,舍你其谁?”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看我不是个当兵的料,不能统御千军万马罢了,”陈怒道:“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唐顺之就道:“自来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美人。若是将宝剑赠了美人,美人拿着也无用啊。你二人各有各的道,你的道在朝堂,他的道在战场……也不是说你不能当统帅,昔日汉王不过只能将兵十万,韩信则多多益善,然而得天下者,汉王也,因为汉王虽不善将兵,但善于将将。我看你也是个能御将的人。”
陈这下舒坦了一些,然而看向戚继光的目光还是充满了不善:“你要真拿去填炕,我跟你没完!”
戚继光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神色却猛然一变,与此同时唐顺之高声道:“哪位江湖人士,敢不敢抛头露面?”
一颗小石子被唐顺之指尖一用力,破空而去!
瓦檐上忽然坠下几片瓦,一个身影跳了下来:“好功夫,好功夫!”
来人轻巧地走了过来,唐顺之和戚继光都警惕地看着他,他们从内息上已经感觉出对方是个高手了。
“六爷?”陈惊喜道:“你怎么天天神出鬼没地,怎么又来了镇江,有什么公事吗?”
朱六微微一笑,陈这才转过身道:“这是锦衣卫的六爷……这一位是我的老师荆川先生,这个是都司佥事戚元敬。”
听到来人是锦衣卫的太保,唐顺之面色一沉:“锦衣卫太保上一次莅临,就抓走了小徒,这一次又要抓他吗?”
上一次来的是朱九,这一次来的是朱六,陈装模作样往后一看,叫道:“没有大枷锁!阿弥陀佛,上次九爷拿那东西威胁了我一路!”
“我这一次来办案,虽然是和他没有关系的案子,但需要他的协助。”朱六道:“还请二位回避。”
唐顺之和戚继光被陈推走了,朱六才道:“……我是奉命来查南京之事的。”
陈刚要说话,就听他又道:“但我只是个幌子,真正要查案的人,是你。”
“什么?”陈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的?”
朱六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要你查清楚倭寇兵临南京的前因后果,选你是有深刻考究的。皇上觉得从北京派过去的官员不明真相,很容易受到欺骗,而且有资格调查的人选不是出自李默门下,就是严嵩……这事情到最后可能就变成一党对另一党的攻讦。事涉南京,南京的官员也不能委任,要防止他们官官相护。”
“那不是还有两个钦差就在浙江吗?”陈道:“一个赵文华,一个曹邦辅?”
“赵文华是严党,曹邦辅本来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人选,”朱六道:“但武进发生的事情,让皇上对他有了一些猜疑……”
“严党和李党?”陈道:“这事情为什么会跟他们有关?”
“李默把这事情阴谋化了,”朱六言简意赅道:“他说倭寇此次来到南京,是早有预谋。”
陈第一反应就是李默的脑袋让驴踢了,“倭寇从武进进来,四处流窜,都能打到淮安,怎么打不到南京?南京距离武进很远吗?找不到吗?”
“对,”朱六道:“但李默认为有人给倭寇通风报信,给他们安排指引,让他们一路来到南京,而一到南京城下就能重创官军,也是大有可疑。”
“我明白了,李默是想重点打击胡宗宪,但皇上被他挑起了疑心,认为东南的官员蝇营狗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皇上是想普遍打击。”陈总结道:“皇上何至于如此怀疑自己的臣子?如果事实的真相与他的想法相悖,咱们应该何去何从?”
“很简单,说真相。”陈以为朱六会说顺着皇上的心意来,没想到朱六却道:“皇上相信你,如果是你说,他就会相信。”
“……六爷,你太高看我了!”陈道:“皇上怎么会相信我?”
“因为你和南京这些官员,一点瓜葛都没有,你是最干净的。”朱六道:“你没有必要替任何人遮掩,皇上认为你说的话,可以相信。”
陈深吸了一口气,道:“等一下,你们究竟要我查的是什么?是南京事件的主要责任该谁负责,还是倭寇来到南京是个预谋事件?如果是后者,我看没有必要查了,李默提出这个想法完全是为了打击胡宗宪,结果被皇上扩大到了东南的官员身上……这事情恐怕不是几位大人想要看到的,不论严嵩、徐阶,还是李默他自己,如果咱们将李默在南京的几个同年牵扯进来,你看他李默是不是后悔地想要抽自己……”
朱六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都督也说这一次不能顺着李默来,淞沪大战还未彻底结束,这样搞的话,前线军心不定,后方人心惶惶……但我来时,皇上召见我,专门说了,要将别有用心的人揪出来,查个水落石出。”
“别有用心,”陈点头道:“也许是有人别有用心,但是是别有用心地推卸责任……”
两人商议即刻动身,出门见到戚继光,戚继光也要立刻动身,因为他受到胡宗宪的调令,让他出任宁绍台参将。
“不急着走,”陈拦下他:“不急。”
他刚才从朱六那里得知,皇上已经罢免了胡宗宪的总兵之职,胡宗宪在自己麾下设置参将的事情肯定也没下文了,戚继光估计白跑一趟。
“先生,我走了!”陈和唐顺之告别,他身上伤还不能骑马,只能借了个马车,所幸从镇江到南京距离近,官道也平稳,伤口没有崩裂。
来到南京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南京与北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面貌,它完全超出了想象。
首先南京人口稠密,经济富足。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发展和活跃,带来了南京商业的繁荣,南京既是各地贸易的枢纽,又是手工业产品的生产中心,而且南京没有竹木抽分,对于军民嫁取丧祭之类物品,皆行免税,所以四方商人争相拥来到南京。
南京虽然不收商税,但他们有个办法获利,当年为了给商人提供方便,太祖皇帝命令在三山诸门外濒水为屋,设塌坊(即货栈),供给储存商货,这些都是国家所有,所以官府就收存储货物的寄存费和管理费,数额庞大。
他们从城外进入城内,发现城外很冷清,只有零星百姓往来,但城内一片兴旺,一进大门就看到大小市场几十处,什么绸市、鱼市、花市、珠市、菜市、米市、油市等,这都是南京事件带来的后果,据说在此之前,城外也是如此兴旺,什么牛行、猪行、羊行、驴行、鸡鸭行,这些都没法在市内开,一般都在市外。
从一条商业街走过,只见百货纷陈、游艺杂耍,许多商店的门上,都挂有极精致的帘幕和匾额。什么“绒老店”、“勇申布庄发兑”、“粮食豆谷老行”、“铜锡老店”、“京式小刀”、“上细官窑”、“梳篦老铺”、“画脂杭粉名香宫皂”、“立记川广杂货”、“福广海味”、“西北两口皮货发售”、“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等等。
陈专门进到这个“东西两洋货物”店里,只见里头果然多是南洋的货物,不过也真假掺杂,需要有眼力辨识才行。
南京城建筑,工程浩大,建筑技术水平高。崇宏坚固的南京城垣,气象雄伟的宫城建筑,以及错落有致分布于城内外的衙署和寺庙等,陈都一一看过,特别登上了聚宝门外古长干里的大报恩寺琉璃塔中,这座九层琉璃宝塔黄金结顶,周悬风铃油灯,日夜作响,声闻数里,金碧辉煌,光耀夺目。
“好看吗?”朱六问他。
“好看,”陈长久地注目道:“我希望这座塔,永远存在;却又恨不得这座塔,立刻倒掉。”
佛塔在此伫立一百五十年了,再过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它就会亲眼目睹神州陆沉。明末代表着一切的沉沦,礼仪丧尽,斯文扫地,贪腐横行,党争不断。外有建奴烧杀掠夺,内有流寇有如禽兽,武将不堪一击,文官只道敛财。天灾不息,人祸难禁,随后闯贼破城,崇祯吊死,最后建奴入关,神州再次腥膻。
太平天国的崛起没有给华夏带来任何曙光,相反,笃信上帝教的太平军在占领南京后,对大报恩寺就像对待其他佛教庙宇一样,肆意破坏。琉璃塔变成了一个高大的战斗堡垒,黄金宝顶被太平军敲下用作军费,1856年秋发生的内讧则使它化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