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临面色不佳,露出了愤怒之色,却指着桌上燃尽的半盏灯烛道:“油蘸蜡烛,烛内一心,心中有火。”
陈会怕他,当即回敬道:“纸糊灯笼,笼边多眼,眼里无珠。”
“顶针法,”吴兑心中既解气,又十分佩服:“将前一个分句的句脚字,作为后一个分句的句头字,使相邻的两个分句,首尾相连,连珠一般,当真是非同寻常。”
陶大临连续两次吃瘪,顿时又气冲冲地出一上联:“少小欺大乃谓尖!”
这又是拆字法了,“尖”字拆开即“小大”也,指着陈又指着自己,陶大临是在说陈以小欺大,尖酸刻薄。
只见陈又笑嘻嘻地摸了摸怀中的狗头,一边摸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陶大临:“愚犬称王即是狂啊。”
“你,你说我是狗?”陶大临面色铁青,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道:“难道‘狂’字不是一个犬,一个王吗?”
“你这厮惯会这些刁钻古怪,凭这微末小技哗众取宠,”陶大临冷笑道:“夺人一时眼目罢了,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之书,讲的微言大义!未曾听闻哪一个,是靠这些对对子扬名立万的!怪道你如今不过是个白衣罢了,一肚子歪才,插科打诨,哪有攀桂树、步蟾宫的本事?你敢与我鹿鸣宴上相见吗?”
陈本来也老神在在地听他说着不曾动怒,只不过最后两句话出来,来自陶大临的蔑视扑面而来,让他顿时一笑:“你说对对是小道,我还说八股文章是小道呢,一身秀才儒服,便自觉高人一等了,我看你到了皇极殿前取中金榜了,再来压我吧!”
陶大临大怒,拂袖而去。未几却从里间转出一人来,乐不可支,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啊!往日但见他噎人,今日也吃了一噎!”
陈不由自主地盯着这人看了半晌,这就是徐渭啊!大白胖子一个啊!一笑起来就像老面馒头一样!
“唉,”诸大绶叹息道:“往日会稽县里,独他一个俊彦人物,如今多了一个陈,倒像是抢他名声了一样,如何这般容人不得?”
吴兑就道:“往日算他才高,沈老爷又爱他斯文,说他定然独占鳌头,他也洋洋得意地,目无余子。如今陈声名鹊起,又得了沈老爷夸赞,他可不是要警觉了?哈哈哈,瞧他吃瘪那个脸色,我能浮一大白啊!”
孙却看向陈,温声道:“我也有一联,想要请贤弟对一对。”
陈神色一变,难道刚走了一个陶大临,又来一个陶大临不成?
只听孙道:“世长势短,不以势处世。”
孙这个“势”,是在点出他以势压人的意思,又说世界广大,当留分寸,这就是处世之道。
陈一时之间也感念他提点,道:“人多仁少,当择仁交人。小弟受教。”
愿意和仁人在一起,算是道同为谋。这话说得众人都点头不已,吴兑今日听得许多好联子,心痒痒地紧,也想写一个出来,但是一时之间他却文思枯竭,最后拉住徐渭道:“文长,你是大才子,快也出个对联,难一难陈!”
没想到徐渭登时跳得三丈高,连呼:“不行,不行,我再也不对对联了!”
“怎么回事?”一桌子人都惊讶道:“为什么不对对联了?”
说起这事儿,徐渭顿时把一张大白脸皱成了细褶包子,在众人轮番追问下,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
原来也就是两天前,徐渭的老丈人潘典吏与人吟诗对句,那位友人出了个对子,是“天上下雪不下雨,下到地上变成雨,下雪变雨多麻烦,老天不如只下雨”,潘典吏对不上来,但这位友人知道潘典吏的女婿是徐渭,而徐渭的名声早就是天下皆知了。他便让潘典吏把这上联写了下来,给徐渭送了去,让徐渭把下联写出来给他们看。
徐渭刚刚喝得熏熏,一看这送来的对子,哈哈大笑,拈笔就把下联对出了,等下联送到潘典吏那里,潘典吏展开一看,顿时气歪了鼻子。
只见徐渭狂草写着:“老兄喝水不喝尿,水到肚里变成尿,早知水会变成尿,不如当初就喝尿。”
这下徐渭可口不择言惹了祸了,潘典吏把他痛骂一顿,骂得他心有余悸,一听到对联两字,就立刻躲避到里间去了。
徐渭摇头晃脑地说完,满座几乎已经绝倒。孙铤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吴兑一头栽到碗碟里,几乎笑死过去。没想到徐渭还没完,继续说道:“你道如何,我实话说,当时一看这上联,我本打算是写老兄吃饭不吃屎,吃到肚里变成屎,早知饭会变成屎,老兄不如光吃屎的,结果因为尿憋了,手一挥给改了词,你说我要是把原先想好的这个下联写上去,那我岂不是今日不能活着看到诸位了?”
“你、你够了,”诸大绶不要他再说了:“你是要笑死我们吗?”
“只要笑不死,就往死里笑吧。”徐渭唉声叹气道。
“你不要说话了!”吴兑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哎呦叫唤。
陈也几乎笑破肚皮,这大概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又真心实意地发笑,他不知道徐渭的肚子里,还存着多少这样的笑话,他也不知道如今这一桌人,再隔多少年去看,会不会将这一次的乐事视作年少时的轻薄放浪,毕竟潘典吏才是世俗中的大流,徐渭则是逆流的一股浪花。但陈清楚地知道,这股浪花并没有被大流裹挟走,而是和唐寅一起,成了大明这条河流里,最耀眼的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