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叫陈言中了,嘉靖帝那只爱猫霜眉真的死了,在金井亭后面的老柏树下卧着死了。
嘉靖帝爱猫,也带动了宫中的养猫风潮,宫廷之中专门设立了“猫儿房”,有太监专门侍候御猫。而且这些猫还有名号,公猫称为“某小厮”,母猫称为“某丫头”。猫是上到皇帝妃子,下到宫人太监的爱物,在宫廷太受宠了,甚至有人专门写诗描绘宫廷御猫的“尊贵”:“红无尘白昼长,丫头日日侍君王。御厨余沥分沾惯,不羡人间婆萝香。”当然这“丫头”不是宫人,而是御猫了。
嘉靖帝为什么如此喜欢猫呢,很简单,猫有九条命,象征着长寿,这正符合嘉靖帝毕生追求长生不老的愿望。为了迎合皇帝喜好,太监们从民间搜集和培育了很多漂亮的猫进献,霜眉就是这样到了嘉靖帝的跟前,加之霜眉和其他猫儿不同,此猫十分地乖巧贴心,在御前众多宫猫中最是善解人意,平日里总是追随在皇帝左右,皇帝要去哪儿,它就在前面开路;皇帝要睡觉,它就守在旁边一动也不动,“目逐之即逃匿,呼其名则疾至,为舞蹈状”,就更让嘉靖帝吸猫不能停了。
猫死了自然要难过一下的,但陈是想不到嘉靖帝不仅为此减了一顿膳食,居然还下旨令翰林词臣等官为爱猫拟写祭文超度。
嘉靖帝选中的两个写祭文的人就是李春芳和袁炜。
这俩人是写青词的老手了,但被要求写祭文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而且这祭文还不是给人的,是给一只猫的。
祭文这东西,大致格式就是表彰和悼念,表彰这个人的生平和突出贡献,没有突出贡献就提他的道德高尚,人品高贵。最后表达一下深切怀念,说你的精神永存天地,完事。
但一只猫有什么突出贡献,有什么道德品质?
李春芳明显因“题窘”而无从下笔,一时间一张素来端默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色,唯有礼部侍郎袁炜不假思索,当即动笔,妙笔生花,不消一时半刻,就有洋洋洒洒一片文章出来。
嘉靖帝一看,不由得十分满意。因为袁炜这文章里,说霜眉这只猫忠心护主,勤恳任事,最后寿终,提前一步登天去了。而且最为点睛的是“化狮为龙”一句。嘉靖帝一看那叫一个心怀大悦,霜眉成龙了,那就叫虬龙吧。于是大手一挥,命人为霜眉打造了一副金棺,让这只猫葬在万寿山,还修建了坟墓,名曰“虬龙冢”。
如此大张旗鼓还以金棺为葬,自然惊动了言官们,他们纷纷上疏,认为此举深为不妥,一只猫平日里无所事事,唯伺君颜色,博君一笑,这样的猫儿死就死了,居然还让嘉靖帝深为哀悼,超乎礼节来安葬他,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嘉靖帝是“爱物”而不“重人”?
这话其实没错,叫陈看,绝对是有道理的,但你们这一个个的语气能不能委婉点,就差指着皇帝鼻子说你是个不爱人的皇帝了,还拿赵简子杀骡救士的故事作比较,岂不是明晃晃地说嘉靖帝连赵简子都比不上?
而且叫陈看,嘉靖帝未尝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为不妥,其实等这难过劲儿过去了,他自己就会命人把这坟墓扒拉掉,根本不用别人说但现在这帮言官跳起来了,嘉靖帝就恼恨起来,不仅厚葬了霜眉,而且追赠五品,覆以蟒袍玉带。
传旨的黄锦都惊得目瞪口呆。为一只猫儿追赠五品的官衔,古今未闻!而且这简直狠狠地打了外廷言官的脸面啊。
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们多大的官衔?都是六七品罢了。官身低,但权力大,任谁都可以弹劾。如今望而不得的五品官衔、蟒袍玉带,却都被一只猫儿得了。
他哪敢去传旨,一面用别的话题岔开,一面又示意陈赶紧劝说。
怎么又让我来救火,我长得很像救火队员吗?陈摸了摸鼻子,道:“陛下。”
嘉靖帝正怒气上头,瞪了他一眼,陈只好道:“陛下,学生记得嘉靖九年的时候,陛下与众位大臣商议,将少师姚广孝的灵位从太庙移到了大兴隆寺。”
嘉靖帝皱眉道:“你要说什么?”
自然要替言官说话了,你这行为本来就不对,陈就道:“仁宗皇帝命将姚广孝配享成祖庙庭,配享庙庭是古往今来所有为人臣子最大的恩荣……通观太祖、成祖开国两朝配享太庙名单中,十六位功勋自中山王徐达以下,皆为出生入死的武臣。以文臣位列功臣配享之次者,仅有姚广孝一人……而姚广孝是个僧人。”
正是因为姚广孝是个僧人,属于沙门,所以通天的功劳和他的身份不匹配,所以嘉靖帝在身边道士的挑唆下,与群臣商议,将姚广孝的灵位从太庙移到大兴隆寺,命太常寺春秋两次祭祀。
“仁宗如何不知道姚广孝是佛门中人,不足配享太宗庙堂,只不过是感念道衍的功劳罢了,所以给他出格的恩典。而陛下将他移出去,是规范他的位置,所以让学生来看……学生觉得陛下做得对。”陈道。
黄锦一听眼睛一亮!这小子莫不是成精了,怎么这么会说话?
仁宗有感姚广孝的功劳,所以让他一个僧人配享太庙,就像嘉靖帝如今给霜眉出格的恩典,追赠五品,覆以蟒袍玉带但这是不合礼的。
所以嘉靖帝将姚广孝移出太庙,这个做法才是对的。那么将来若有人将霜眉的坟挖了,把不属于一只猫的东西褫夺走,也是对的,这是在规范一只猫的位置。
劝谏就要讲究技巧,说话要讲究艺术,直言除了让人愤怒,自取灭亡,其他什么也不能达成陈就不明白了,明明都知道嘉靖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非要用直言激怒他,难道激怒皇帝就是言官的初衷?难道被廷杖了,才觉得这是荣耀?
怪不得皇帝提起言官如此愤怒,说他们是一群“沽名钓誉,博取直名”的人。
你看对皇帝好好说话,皇帝还是听的进的,陈这一番话就如同春风化雨,是深惬嘉靖帝之意。那边黄锦就不用传旨了,这边嘉靖帝还把金棺撤了。
当然外头的言官不知道是陈的功劳,一个个还以为自己旗开得胜,而知道的人对他又是刮目相看……比如陆炳,这天陪着皇帝修玄的时候,两人得空见了一面。
“第一次见面,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陆炳笑道:“现在……更是让我连眼皮都要刮掉了。”
陈唉声叹气道:“大都督别取笑我了,你快想个办法让陛下把我放出去吧。”
“怎么,宫里不好玩吗?”陆炳道:“听说陛下很宠爱你,一日三餐都要你陪同,在榻前还召见你,这恩宠都超过了我,甚至还在严嵩之上了。”
“所以我感觉如芒在背,感觉无数只暗箭那是嗖嗖要往我身上来了,”陈道:“我在宫里无依无靠人微言轻,而且没有身份,若有人真的想弄我,那是很容易的事。”
陆炳就道:“正是因为你是个白丁,才比其他人少了一些顾忌。你若是个大小官儿,陛下对你的恩宠,就没有这么明显了。”
那是当然,陈心里明白,他若是个官儿,皇帝对他再宠爱,也自然而然会产生猜疑,因为屁股决定脑袋,陈那一天站在臣的位置上,就自然而然不会如今天这样了。
“……主要是我觉得,天天跟太监在一起,我也快要成太监了,”陈道:“一见陛下心情不好,第一反应就是要想办法让他心情变好……察言观色,柔媚悦上,这是不是太监的本事?”
陆炳愣了一下,哈哈笑地本来就是赤红的脸色更加像一块火炭了:“那这么说,我和严嵩,也跟太监差不离了?”
“都督,我觉得我现在快跟太监差不离了,”陈往下一看:“你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陪老婆,隔三差五来陪陪陛下就行了;我却是天天陪陛下,连老婆的面都见不上……这样很没有人性啊。”
陆炳又哈哈大笑:“……陪老婆有什么好的,小两口天天耳鬓厮磨还没有个腻烦的时候?”
“我还真不腻烦,”陈小声道:“谁家放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会嫌烦?”
当然他是亲近不上他温柔如水如花似玉的媳妇了,他现在面对的是野蛮公主……不错,宁安公主又抓住他了,这一回是缠着他要他再写话本。
“我已经江郎才尽,写不出来了,”陈好说歹说见她还是不肯信,只好道:“公主就是把我的屁股打烂,脑壳打碎,也找不到一个字。”
见他又提到屁股打烂的事情,宁安居然露出一丝羞恼来:“……我不打你屁股!我骗你的,我没有见过他们施杖……”
陈只能用哄尚薇的口气道:“好的,我相信公主是个善良温柔的人,绝不会滥施刑罚,更没有以此取乐。”
这随口两句话竟带出了宁安两颊的红霞来,她看了看陈,等陈去看她的时候,又霎时移开了目光,又是二话不说地扭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