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坛在桌子上旋了个角度,“砰”地一下将近在眼前的匕首格开了。
“什么礼节,”陈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闻到淡淡的香气,笑了一下:“喝酒前还要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妖姬神色一变,一翻腕便从腰畔拿出了一条条银光闪闪的软刃来,直刺陈咽喉。陈只好就地翻滚了两下,又用手中的酒坛抵住了她的刀尖。没想到这女人反应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另一只手如闪电一样,又朝陈袭来。
陈又突然松开了手,酒坛被他扬起来,趁着重心骤失,他轻巧一跃,避开了几乎已经扼住咽喉的手。
陈啧了一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辗转挪腾实在是不好闪避,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利器,只能利用桌椅防护一下,很快就被逼到了角落。
“你是那个大名豢养的乐伎吗?”陈感到女人拥有蛮力真的很难对付,他现在用作防护的椅子腿几乎快要被这女人压碎了:“我杀了他,然后你替他报仇?”
这女人并不回话,眼里只有冷酷和无所动容。
“你是个职业杀手。”陈这下确信了:“有人出钱买我的命。”
陈喘了口气,“商量一下,给你三倍的价钱,能反杀回去吗?”
这女人冷冷笑了一下,毫不留情的压了下来,陈只感觉胸腔一口气几乎都要被挤压出来了,他瞪大了眼睛,呼吸困难,心中倍觉难堪起来,老子他么的居然是被女人压死的,说出去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自己刚教会报社那帮人制造头条,估计他的死讯会被苏州报大字报道出来,什么半夜小船惊天惨案为哪般,良辰美景竟成月黑风高夜,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男人……
陈大叫了一声,却见门口冲进来了一人,将他从妖姬的魔爪下解救了出来。陈喘了口气活了过来,两人奋力将这女人逼到船角,终于有大船发觉不对,纷纷靠拢了过来。
这女人嗪住匕首,跳入了海中但很快就被善于泅水的海员围住了,大家用捕鱼的大网把人捞了上来。
邵芳很是同情地拍了拍陈,好好的春宵一刻也能搞成大逃杀,当然陈自己也觉得郁闷。
这女人像一条白鱼一样,赤条条被人拖了上来,岸上的人发出不明意味的嘘声,邵芳也哈哈笑起来,“东瀛女人我也见过,两条腿粗得跟萝卜似的,听说是跪着走路从来不站起来,不过这女人倒是不太一样。”
这女人的身材还是很健美的,但陈实在难以置信她那两条胳膊就像是锁链一样难以挣脱,不过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的目光被她胳膊上的花纹吸引了。
邵芳也看到了花纹,不由得一愣:“这是浙江沿海渔民的刺臂文身,据说下海之后,水怪辟易。”
“你是中国人?”陈惊讶道。
这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邵芳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捡起那把匕首端详了一会:“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黑寡妇沙罗!”
黑寡妇当然不是那个超级英雄,她是浙江台州一名小户人家的女儿,因为生的好看,名声远播,远近求娶之人不绝于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命里克夫,她先后嫁了四个老公,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因此被称为“黑寡妇”,据说第四任老公死了之后,她就被村民驱逐出海,然后在海上兴风作浪。
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比如在海上航行久了,会遇到一艘大船,富丽堂皇,欢声笑语,船主人热情地邀请客人,而客人进入大船,就发现里头宛如人间仙境,笙歌燕舞,更有绝色女子春宵共度,一夕欢愉然而很快美梦就醒了,然后自己船上的财货都不见了。然而这种明目张胆的劫掠客船的行为居然被传诵地很广,甚至有一些轻薄少年闻听此事,专门备下红绡缠头,恣行海上,希望得到这样的艳遇。
不过你要以为黑寡妇是以这种给人遐想的艳遇而出名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黑寡妇之所以是黑寡妇而不是普通的寡妇,是因为她是一位从无失手的杀手,她杀人倾向于悄无声息的进行,一般是在目标人物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杀死目标,然后趁乱或在别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当然她的报酬非常丰厚,据说一位雇主曾经用一斛走盘珠来雇佣她。
这样看来陈应该是唯一一个成功从她手上脱逃的人,当然陈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荣幸。当然他很想知道是谁雇佣了黑寡妇来杀他,黑寡妇不开口,不过邵芳似乎知道她的接单方式,很快就在小船上找到了一个妆奁匣,里头果然有一方白绫,上面写着陈的名字。
这白绫下方有用缂丝绣的“沈”字,这证明了陈的猜测,果然是沈长兴这个宿敌。
“他果然还活着,而且先下手为强,”陈道:“派人来杀我。”
陈已然心中有数,他看到邵芳似乎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流连花丛的人都是这样,看到烈马就油然而生出一种驯服的冲动,不过黑寡妇当然不是秦淮河畔、姑苏楼里吴侬软语的姑娘,但似乎更挑起了男人的兴味。
陈向他的救命恩人,那个破门而入的人走去,当然这个人就是他从船底救上来的人,没想到这么快他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就痊愈了。
“你叫什么?”陈问道。
“小人张涟,”这汉子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谢官人救命之恩!”
“我的命不也被你救了吗,好汉子,”陈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琏是广东潮州人,出身贫寒,投奔木棉寨做了个副寨主,起先过着劫富济贫的日子,后来跟着大埔郑八投奔了郑家,在海上倒也逍遥自在,如果他没有跟郑会首的小妾看对了眼的话,现在大小也是几艘船的主人了。
“你水性不错啊。”陈看到他在海里像条鱼一样,能憋气四五分钟,将黑寡妇逼入了大网中:“比得上浪里白条了。”
“小人也有诨号泥鳅精!”张涟说他出生时,适逢饶平“地牛换肩”,地震的时候村里有一处小孩经常掏泥鳅的泥鳅穴,水漫起来,跃出的泥鳅像鲶鱼,长长的须,尾鳍上又有个圆形印纹。
不知道跟这个古怪有没有关系,不过张涟是从小到大都以海为家,水性无人能比,他也以此自负,在海上往来自如。
“对于你来说,”陈忽然问道:“大海是什么?”
“小人吃饭穿衣都要靠海,”张涟挠头道:“感觉比爹娘还亲哩。”
太阳缓缓地从天边的海平线升上来,那阳光像是有触角一般,将海面烫烧得红彤彤一片,就好像天际的尽头都燃烧在了熊熊烈焰之中从陈这个角度看去,一片寂静的蔚蓝的大海,只有从船桨上滑落的水珠落入海里的声音,以及海鸥追逐橹架摇动时发出的阵阵嘎嘎声。
“大海是什么?”陈看着眼前这样的景色,心中却生出这样的疑问来。
海浪卷走了小孩的鞋子,小孩在海滩上写下:大海是小偷。一个男人在海里打捞出了珍珠,在沙滩上写到:大海真慷慨。一少年溺水身亡,他的母亲在海边写了:大海是凶手。这时一个海浪冲上来抹去了所有的字,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千百年来,靠山的人坐吃山空,靠水的人坐等水竭,唯有依靠大海的人,财富取之不尽。但人们对大海的认知,却依然停留在舟楫为舆马,巨海化夷庚上,对大海依然没有一个全面的总结。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变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整个天下都变小了。看过大海的人,便难以被其它水所吸引。观看水有一定的方法,一定要观看它壮阔的波澜。流水有规律,不把坑坑洼洼填满便不向前流;君子立志于道,不到一定的程度不能通达。
普通的人看到了大海的波澜,圣人看到了大海的规律,但他们对大海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仍然一无所知。时代在发展,世界在变化,大海已经从阻碍人们脚步的拦路虎,变成了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的便捷坦途,作为世界各国贸易的通道,大海就是未来战争的焦点所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只能证明一个铁律:面向海洋则兴、放弃海洋则衰;国强则海权强、国弱则海权弱!
称霸海洋,则称霸世界,这是未来的五百年的历史走向,谁能有效控制海洋,谁就能成为世界强国;反过来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近百年的屈辱历史,中国遭受列强来自海上的入侵达数百次,鸦片战争的耻辱、甲午海战的悲歌,让陈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切责古人并没有用,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一百年了,但这并没有让中国落后太多,中国还可以追赶,只要这一代人上做出改变,重新端正对海洋的认识。
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更多时间。再把眼光放远一点,决定未来谁主浮沉的大海上,大明的船队虽然目下只是以海商为主,却也不输于泰西在海上的力量。大明的商人足迹踏遍南洋,而更广阔富饶的新大陆,也还没有被全然开垦。
只要有一处留白,就有无限的挥洒,也是更多人走到一起的契机。陈已经下定决心,他要用自己超越时代的海权思想,让大明走向海洋之路;哪怕这条路坎坷难行,如果能为后来人指明方向,所作的便不是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陈都觉得自己瞬间高尚了起来,不过还没等他轻松一下,却听到身后一阵争先恐后的惊叹声,“百花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