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望江楼上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等来了匆匆赶来的邵芳。
“梦龙,让你久等了,”邵芳气还没喘匀,就先饮了三杯赔罪道:“我先自罚了。”
“你樗朽向来是个守时守约的人,”陈摁住了他道:“怎么今日来约我,自己却晚到了呢?”
邵芳眉目之间笼罩着忧虑之色,叹了口气道:“我的纺织厂最近出了点事儿,这才绊住了手脚。”
“商业上的事情,说到底都是人情往来的事,”陈道:“你邵芳左右逢源,人情遍布天下,哪会有搞不定的事情呢?”
“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这个道理,”邵芳道:“但这一次还真是我搞不掂的事情。”
“哦?”陈倒是一振,道:“说说呗。”
邵芳就缓缓道来。原来苏州的工商业之繁荣为海内之冠,尤其是其纺织业。整个城市有机匠达四千多户,而为之打工的机工保守估计也有数万,那么纺织业以及其上下游产业所养活的细民则就更多了。
但没想到从北京来了一个织染太监孙德田,不在织造署好好呆着,反而招揽无赖,不管不顾,横征暴敛。这些无赖向孙德田献策,提议增加税额和严查漏税。于是孙隆委派人分据水陆孔道,乘委查税。
“织染太监?”陈心道原来这东西不是清朝才出现了,道:“咱们苏州也有织造局?”
“织造局?”邵芳道:“不叫织造局,叫苏州织染局,又称外织染局。内织染局在宫里头,就负责洗练,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都是织染衙门和织染局经营。”
织染衙门是织造官吏驻扎及管理织造行政事务的官署织染局是经营管理生产的官局工场,分别有南京织染局、苏州织染局和杭州织染局,生产组织各有一定的编制。
“织染衙门说是有官吏管理,其实都是太监奉职,”邵芳道:“原先一直都是南京镇守太监兼领,现在忽然从北京宫里头派人来,门路打听不上,送的礼都收下,三请四请才见一次面,席上也插科打诨,完全不明所以。”
孙德田不仅是在三吴之地的道路关卡收税,他还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纱一匹,税二分’,征收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机头税”!
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生产,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而织出来的纱布,先征税才许售卖。转眼间,苏松一带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陆续关闭,十几万织工、纱工、染工等从业人员,纷纷陷入失业的境地。
门口忽然进来了邵芳的家丁,道:“公子,沈光德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有事相商。”
邵芳放下酒盏,面露歉意,陈就道:“你自去吧,把账结了就行。”
邵芳笑着摇了摇头,却忽然又道:“沈光德找我必然也是为了织工的事情,你要不要一起去?”
陈左右无事,就道一声好,干脆跟着邵芳走了。路上邵芳又给他介绍了这个名叫沈光德的人,他是织染局的主承办人。
“哦,原来这个苏州织染局,是个官督商办的企业?”陈恍然道:“跟晚清的汉阳铁厂和轮船招商局一样,这可真有点意思了。”
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形式,因为本朝是“匠户制度”,不仅终身从业,并且子孙世袭。谁愿意子子孙孙只做匠人,不能科举不能做官?那自然是和军户一样,断断续续逃亡走了。这织染局没办几年,根本抓不到匠户了,干脆就将整个局子包给了本地商人,这些商人负责产出、销售,织染局官方只要每年能交上宫里委派的三十万匹绸缎就行了。
这些商人收购生丝,招募织工,他们不用匠户,采取雇募工匠制,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殷实的纺织商人,家中都有纺织厂、纺织作坊,他们承领属于官局的所有织机,同时将自己的织工、机匠的姓名、年貌、籍贯造册存案,并发给官机执照,这些机户机匠从此即成为织局的机匠,又称“官匠”。这些机工机匠们从官局领取原料和工银,雇工进局使用官机织挽,保证了官局织造任务的顺利完成。同时领帖替官局当差后,还可自营织业,遂具有“官匠”和“民户”的双重身分。
看样子所有盈亏,全归商认,官方只要每年能供应上宫里的派额,用人理财什么的都听商人的,这似乎是个好办法。因为一个借用权势,一个借用资本,但其实官商权力并不平等,官权一定会压到商权,如今这个孙德田一来,就包揽所有的织造任务,提高机税,压榨工人劳力,甚至加大绸缎产出,沈光德他们这些商人都毫无办法,毕竟权力是凌驾于资本之上的。
陈随着邵芳来到苏州织染局里,此处为苏州城中心略偏东南,原是吴国首都阖闾的宫城、楚春申君宫殿、唐苏州刺史治所和北宋平江节度使治所。金兵陷苏州,建筑毁于战火。绍兴初,南宋曾拟建都平江,就原址建宫室,但不久又改为府廨,所以这座基于南宋平江府廨的建筑制度宏敝,规模颇大,仍大体保持唐代模式,其布局分为大厅、公干、后宅、郡圃四部分。
织染局有正厅三间,上悬“天章首焕”的横额,加上通道、穿堂、厢房、东西二库等共七十余间,围墙立中门,内有房百二十余间,金丹漆藻绘,极富气派。
里头机声札扎,每个房间都有各有分工正在忙作的机工,织染局内分为若干堂号,分织、罗二作,有绫锦院、染院、文绣院、裁造院、织院、文锦院等等房间,每院设头目三人管理,名为院官,之下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技术和事务管理人员,负责督率工匠,从事织造。
机房又有不同,分为三种,即供应机房、倭缎机房和诰帛机房,技术分工较细,按工序由染色和刷纱经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等各类工匠操作,具有工场手工生产组织形式的特点。
陈原先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书里说,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在这个时候,他现在看到眼前这一切,就忽然明白了。
工场手工业,是资本雇佣劳动者的生产形式。但雇佣多少人始具资本主义性质,当因生产力发展状况和历史条件而异,史书在研究资本主义萌芽时,原则上以雇工10人以上而不足工厂标准者为工场手工业。
手工工场有分散和集中两种形式,在工场手工业时期之初以分散的手工工场为主要形式。生产者仍分散在各自家庭中劳动,但是他们在企业家的组织下形成一个生产集体,有一定的劳动分工。商人为保障其货源,将统一购买来的原料交给雇佣工人去加工,付给一些报酬,然后销售成品。所谓报酬实质上就是工资。这已是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但又不彻底。而集中的手工工场则是工人一无所有,集中在资本家的厂房内,使用资本家提供的劳动工具,在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工人成为完全出卖劳动力的雇佣劳动者,他们与雇主的关系是彻底的雇佣关系。在集中的手工工场,分工越来越细,一件产品的制成要经过许多道工序。
眼前的场景已经是集中手工工场了,在英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于毛纺织业,就如同眼前一样,毛纺织业兴起之初,其生产组织在城市是行会作坊,在农村是家庭手工业。到16世纪,集中的手工工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伦敦西部纽伯里一个名叫约翰温彻康布的纺织业商人,在16世纪初就拥有一个约千人的手工工场,其中男女织工、纺工和助手600人,梳毛、理毛工人250人,修整工50人,染工40人,砑工20人。但现在中国苏州城里,最大的纺织企业居然有四千人在里面劳作,而且都是以雇佣的形式。
“哎呦,”一个织工大叫起来:“竹针眼坏了!”
他这一台脚踏缫车停住不动了,旁边过来一个机头帮他维修,旁边几名织工就道:“这缫车不好用,鼓轮常常作响,盘子也老歪……咱们就不能买他马武家的大缎车吗?”
“马武家的大缎车,是不是就是倭缎机房新进来的那个大车子?”这织工啧啧道:“我也看了,那只要两个人俄釜打丝头,值盆主绰,用的时候五人共作,每天能缎茧30斤呢,车子还特别耐用,也没什么噪声!”
“马武他家的纺车更好用,加拈和卷绕都可以不用抬头看,”几个织工都道:“咱们局子里怎么不多买一点?”
“要等这一批绸缎卖出去,才有钱,”机头把缫车修好,道:“要不然哪来的钱买新车?”
“那咋不卖呢,”织工问道:“平常七月不就有大胡子商人买走了吗,怎么今儿都九月了,还不见人来买啊?”
“张总督不是禁海了吗,外国的商船进的来吗?”这机头一挥手道:“去去去,赶快干活!”
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陈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了,因为他听到了一个讯息劳动工具在进行改善,生产技术在进步。工场手工业的生产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于是对他们提出了技术改革的要求。
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把不同的工具连结起来,逐渐就产生了机器,工场手工业就会过渡到机器大工业阶段,渐渐机器开始完善,技术大规模革新,就会以机器取代人力,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如果速度快一些,这种过程就是一场革命在欧洲,就被称为工业革命。
我们来看一下欧洲工业革命的序幕,18世纪中期,英国商品越来越多地销往海外,手工工场的生产技术供应不足。为了提高产量,人们想方设法改进生产技术。在棉纺织部门,人们先是发明了一种叫飞梭的织布工具,大大加快了织布的速度,也刺激了对棉纱的需求。后来织布工詹姆士哈格里夫斯发明了出“珍妮”的手摇纺纱机。“珍妮机”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新纺纱机,功效一下子提高了八倍。
而陈找到了那个织工口中的“大缎车”,机架为四面形立体框架,它车上构件如竹针眼、鼓轮、送丝杆钩、偏心盘等,比普通的缫车有极大的改进和完善,钱眼、锁星、卷绕装置包括添梯连柄、络绞等传动装更为复杂,陈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具体运转原理,但明显它的效率比一般的缫车高许多倍。
工场手工业本身的狭隘的技术基础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和它自身创造出来的生产需要发生矛盾。工场手工业阶段再向前发展,必须进行技术革命。如果织染局不被孙德田这个“封建制度的代表”破坏的话,也许陈还能看到更多的技术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