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庠告诉陈,吴江濒河古庙门前的两只大石兽,也不是被雨水冲垮入江中的,而是被陆家的人搬走投入了江中,而那一天恰好发了大雨罢了。
“太湖每年淤泥颇多,尤其是下泄入海的吴淞江,都需要清浚淤泥。”李志庠道:“我一直操心此事,早早就向苏州府要来了一笔清淤的银子。可是我组织本县百姓清淤不过三五日,忽然有陆府家丁找到了我,让我不要清淤。”
陆氏的家丁说话蛮横,目中无人,李志庠与他话不投机,又见陆氏不过一家丁都敢如此颐指气使,心中更是愤怒,自然严词拒绝了。然而不多久又有陆氏的人来见他,这一次说话宛转了许多,更是送上了厚礼,还是让他不要清淤。
“为什么不让你清淤?”陈问道。
“我问过,他们虚词敷衍我,”李志庠回忆道:“只说什么清淤之时,船只往来不便如何如何的,分明是不肯说真话,我还是拒绝了他们。”
陆氏的人冷笑着走了,李志庠记得他们走时撂下的狠话:“你这一方父母官,乌纱帽可要看牢了!小心哪一天不留神,大风就给你吹跑了!”
“我只以为这是威胁罢了,他们又能奈我何,”李志庠道:“我自问平生为官清正,没有把柄,却没想到不多久,库房就失金了。”
陈裹紧了衣服,点头道:“所以你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陆家的报复。府库失金你不怕,因为最多申斥一下你,但你怕的是,他们会用同样的办法偷走你的官印,这样你就有重罪了。所以你买了一间宅子,从县衙搬到了宅子里,将大印看守地严严实实。”
李志庠道:“如今这盗金案破获,跟他陆家仿佛没有什么关系,但我心中还是不安,觉得他们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所以趁夜来到江上,想要查明真相。”
陈默然,他本来觉得李志庠的确有些问题,他推测很有可能是知道金子的秘密但现在看来,跟金子没有关系。陆家除了造假官银,又多出一个令人费解的举动。
“你第一次发现陆家倾倒石兽,是一个半月前,”陈问道:“那时候你没想着捞一捞吗?”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以为是陆家不小心滑落江底的,”李志庠道:“不久之后我陪夫人在庙里还愿,晚上又一次看到了这非同寻常的举动,那时候才隐约觉得不对劲。后来陆家来人之后,我联想此事,决意要派人打捞,没想到很快就出了盗金一事,我十分恐惧,害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敢声张。”
陈刚要说话,就见前面大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头,而他们的小船还在往前划着,顿时倒吸一口气,然而手上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对面的大船已经看到了他们。
“什么人?!”大船上霎时警戒起来,他们朝着小船开过来。
“会游泳吗,大人?”陈估量了一下距离,以大船这个速度,他们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
见李志庠点头,陈道一声得罪啦,飞起一脚将懵然不知所措的李志庠踹下了小船。
陈重新将灯笼点上,看到李志庠在江流中扑腾几下,似乎辨得了方位,一路潜游而去,方才放下了一颗心,这倒要感谢陆家在水里投放了石兽,吴淞江这一段淤泥淤积严重,江流速度缓慢,不至于把人冲走。
陈操起了木桨,放声高歌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佳人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佳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歌声嘹亮清越,倒把自己唱得心旷神怡。如果不被对面的人打断的话,他倒想再接着唱下去,只可惜对面已经跳上来七八个汉子,掀翻了他的小船,将他绑缚起来,压着他来到了大船甲板上。
“跪下!”这几个壮汉在他膝盖上踢了一脚,陈顺势盘卧在地上,一点不以为意。
很快走出来一个青衣人,“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尾随我陆氏的船只?”
陈抬眼去看,只见这人年纪约莫不过二十五六,一副好相貌,举手投足又十分贵气,只不过眼睛微微一眯,又有一种阴狠之气不自觉露出来,破坏了这整体的好印象。
陈暗道一声可惜,“学生是绍兴人陈,来吴江访友,昨日有幸得见东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愿采荇以求淑女一顾。”
“呸,你什么东西,”陆家仆役哈哈笑道:“也不照照镜子,敢追求我们女郎?”
“学生照了镜子的,”陈一本正经道:“自觉相貌端正,没什么麻子、斑点、痤疮,女郎看着应该不讨厌。”
“哈哈哈,”船上之人乐得前俯后仰:“这莫不是个呆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好吧,你既然仰慕我家女郎,”这青衣男子皮笑肉不笑:“那你有什么让人瞧得上的地方,都说说你有功名吗?”
“嗯,”陈道:“寒窗几年,还未曾应试。不过女郎若是肯青睐我,我一定为女郎挣来大大的诰命。”
“没有功名,”青衣男子冷哼了一声,又问道:“家财多少,系名门之后吗?”
“祖上清清白白,耕读传家,”陈一挺胸膛:“家财有的,有薄田十亩,祖屋三间,自给自足,有陶然之乐。”
船上的人面面相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
“虽说追求女郎的人,有如过江之鲫,”青衣男子道:“但第一次遇到这样做白日梦的,你莫不是故意戏耍陆家?”
“学生即使做梦,”陈指了指天:“也不算做白日梦。而且,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让你下辈子实现,”这青衣男子一挥手,几个家丁就将绳子拉起来,“下辈子记得托生一个好人家!”
陈被吊在船尾,眼看就要塞到江里去,他心中暗道,不会是玩脱了吧,顿时大叫道:“东君救我,东君救我”
只见船舱里走出一名使女,果然阻拦道:“女郎方已睡下,闻听船上喧嚷,叫婢子出来看看。”
“没有什么事儿,”青衣男子道:“碰上个不自量力的傻子,正教他怎么照镜子呢。”
陈鼻尖都快要碰上江面了,果然将自己的倒影看得一清二楚:“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东君的病梅,不知道收藏了几株?”
“原来是他啊,”这婢女似乎认出来了陈,微微惊叹一声,转而进入了船舱,再出来的时候,陈已经在水里上下扑腾了:“大公子,女郎说这人虽然行迹轻薄,却也没做什么冒犯的事情,教训过了,且放他回去罢。”
“若不好生教训一通,”被称作大公子的青衣男子轻扶船舷:“只怕以后还有像他这样的轻狂之人,今日尾随船只,明日就不知道要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情了!”
“学生真心实意的,不是轻狂之人,”陈呛了口水,努力挣扎道:“岂不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这大公子泠然一笑,旁边的壮汉便走上来,举着匕首就要割断绳子。
“慕少艾,人之常情,何错之有,”船舱里传来东君的声音:“按兄长所说,掷果盈车之人,都该死吗?”
陈这才被饶了一命,解开了身上的五花大绑,被一脚踹下了船去。他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游了好半天,方才寻到了岸边,也幸亏碰到了庙里的守夜人,将他带回寺庙去了。
陈身体不再是刚来那会儿的病弱之身了,几碗姜汤下肚,寒气顿消,反而更激起他想要一探究竟之心:“这陆家的秘密,我可一定要弄清楚”
这日一早,陆氏大船之上,便有仆役来告:“女郎,崇花房的黎老板打发人过来,说花市上出了一株异种,不知女郎有没有兴趣一观。”
东君放下手中的金剪刀,道:“什么异种?”
“好教女郎知晓,”这小厮当即描述起来:“有一盆白玉兰,一根发五株,竟有红黄青黑白五种颜色,实在是见所未见,吴江县里的百姓摩肩接踵,都往那花市去围观呢!”
“这肯定是无良奸商,为了制造噱头故意用染料洗染出来的,”东君道:“黎老板火眼金睛,难道没有分辨出来?”
“我们老板本也以为是染出来的颜色,”这小厮道:“用清水泼了数遍,花色如故啊。”
东君轻轻拂去一盆海棠上的露水:“我不信真有这样的奇花,你去花市上,将那花儿带来我瞧瞧。”
小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一人捧着花儿小心翼翼来了,一登上甲板就嚷道:“我不卖花,说好了只看一眼的,只能看一眼!”
两个使女就将花盆上的轻纱掀开,这一下船上众人看得清楚,不由得齐齐讶异了一声。竟真的是五株异色玉兰花,那红色的有如鸡血石一般鲜艳夺目,黄色的有如赤金,青色的翠绿欲滴,黑色的暗沉如没有一颗星子的夜幕,竟衬地最后一株白色玉兰花,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玉兰花最以白色常见,但也有紫色为辛夷,也有米黄色的为黄玉兰,却从没有红色、青色和黑色,这五株花儿并排一起,迎立风中,果然见者啧啧,无不称奇。
东君也不由得俯下身来,捏住花瓣,细细查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