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从侧门小路跑了出去,一路泥泞,月光熠熠似乎在为他指引着前方的道路。他突然有些感激起这月光,只有这样,才会让他感觉自己并不孤单。
每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孤独,每个人最害怕的也正是孤独,曹孟德虽然不惧,但是心中也实在不愿意。从这边逃出去,然后呢?等自己这边的援兵到来,杀回宛城,为典韦报仇?他不知道。
曹孟德几乎听见了数百马匹纷至沓来的声音,杂乱而紧凑,这让曹孟德心中不好的感觉更是加剧了诸多。
这时,曹孟德看见了前方自己的大儿子曹昂。
“父亲,请用我的马快走,我在这儿为您争取些时间。”曹昂干脆果断的道。
曹孟德看着面前的这个英武少年,十多年了,他从未多么认真的看过这个儿子。在他看来,政治婚姻不算是真正的成亲,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这个儿子便被他忽略了十多年。而如今穷途末路,竟也是这个少年率先站了出来。
这一站,便是十死无生的机会。这一站,便是一场生死的抉择。对于曹孟德来说除了生死别无大事,那么对于这个少年,他为什么可以为了救自己这个并不合格的父亲而放弃生命?
感动是一回事,悲怆是一回事,而实际则是另一回事。
曹孟德接过缰绳,“一切小心。”最后,他还是这么嘱咐了一遍,尽管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曹昂说会为他争取一些时间,除了以生命相搏,像典韦那般凄惨死去,他还能怎么争取时间?曹孟德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的无助。先前,自己的兄弟死在了自己正沉入梦乡之时,现在,他又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了救自己而死。
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谁一手策划的,那么,他一定会将那人千刀万刀,凌迟处死。比这人算计他更令他痛心的,是自己失去了一个好兄弟,一个好儿子。
大难来临,国事在前,谁都不能惧死。这个道理曹孟德懂,但是凭什么死的是他的至亲至敬之人?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曹孟德在逃亡的路程中,又有一名亲信为了掩护他而大义的牺牲。看着这一路来的鲜血,他心中只剩下了痛苦悲愤。
幸而最后曹孟德终于逃了出去,要说天命使然……呵,他曹孟德才不会相信什么天命。为什么他的天命要践踏在无数人的尸体之上?他不相信。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主宰,但是他所要求的,不过是那礼记中的“大同”。
我无法向你们悲戚哀悼什么,我只能保证,典韦,你昔日与我说的那些美好憧憬,我必会将它化为现实。儿子,你生前我无法为你创造什么,但是我保证,我活一天,便不立接班人,我实在不想看见什么悲剧了。
曹孟德找到了大部队夏侯和于禁等人,他们整顿一番,收军点将,再商议大事。
曹孟德正在那儿头疼典韦曹昂之故,这时,于禁拜见。
“丞相,最近发生了点不好的事情。那个……青州兵劫掠百姓,大肆妄为,全都让我给正法了。这不是您不在吗?所以我只好现在才来禀报。”于禁摸摸头,一脸憨厚的神情。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曹孟德怒拍案桌,反倒将于禁惊了一惊。
“侵略百姓,任意妄为,这是谁给他们的勇气和魄力?呵,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像他们这种人,就应该凌迟处死,才能以泄民愤。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事事都等着我来决策,那么要你们这帮将领还有个什么用?”曹孟德笑着道。
这番话让一开始还心中忐忑不安的于禁也安下了几分心神。他这个老实人咧嘴笑着。从于禁身上,曹孟德似乎又看见了嫉恶如仇的典韦的忠厚模样。想到这儿,他不觉有几分伤感。可惜,人死再也不能复生。而典韦,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这件事呢,你很有主张,做的很好。咱们的统治,是以民众为基础,危害人民的利益的毒瘤,怎么能纵容呢?于禁啊!针对此事我对你提出表扬,赐你金器一副,你知道现在国家手头紧,领兵打仗都需要钱,你不会怪我小气吧?”曹孟德微笑。
从他目前的神情中,丝毫看不出他是个之前还为了兄弟和儿子的死而痛心的人。
“丞相说哪里话。我在此表明,愿将丞相赐予的金器捐给军队。”于禁大义道。
“别,要是这样的话,你让你手下那些副将们还要不要活了?”说罢,两人都心领神会的一笑。
“对了,还有一件事。”曹孟德严肃。
“什么事?”于禁抓耳挠腮的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丞相大人这又要和他谈些什么。
“怎么还叫丞相大人?现在该改口了吧?”
“啊?”
于禁这个老实人睁大眼睛楞然。
“你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下属。叫我孟德兄就好。”
“我……”于禁吞吞吐吐,他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
曹孟德也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出营帐。营帐内,只剩下还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的于禁于将军。
孟德兄,孟德兄……他在心里不断的重复着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的分量也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头。
从今往后,我于禁,愿为孟德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个刚强的汉子压下眼睛中感动的泪水,眼泪什么的,对他这个将军而言,都不需要。他不需要泪水,他只需要用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誓言。他愿意为了曹家付出一切,哪怕生命。为兄弟,为明主……奔波了那么久,于禁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真正信服的兄弟。
曹孟德给张绣送信以安抚,又要他交出典韦和曹昂的尸身。其实早在曹孟德顺利逃出宛城的那一刻,张绣心中就后悔了。哎!这双方势力不是明摆着吗?他还有什么不服的?
到了最后,直接以曹孟德辱他至深为由,便要进攻……现在想来,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只是不知道,现在把邹氏这个大美人打包好给曹丞相送过去,能不能宽恕他的罪责?
但是还不等他实行他的美好的计划时,便接到了邹氏自缢的消息。这……这也太巧了吧!张绣再回想自己之前如何偶见邹氏与曹孟德共处一室,如何见邹氏哭哭啼啼衣衫不整……而且,全部都是偶遇邂逅。
想到这儿,张绣感觉自己被人算计了。但是可怜的是,他连算计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现在没有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张绣为典韦和曹昂的尸身殓了尸骨,净了身子,又一夜未眠,几经易笔的写下了万字检讨书,这才让人恭恭敬敬的连同两具尸身一同送回。
他当然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其实要不是曹孟德这人福大命大的逃出来,他也不会这么快反省自己做了些什么。所谓后悔之类的情绪,那也是要摆在实力之上的。如果张绣有实力有能力,他何须后悔道歉?
而这,也正是张绣与曹孟德最大的区别。至少,无论曹孟德手中握有多大的权利,他都会检讨自己的错误。错误不可再犯,不论你是上者还是下者,不论你是凡夫俗子还是圣人。
曹孟德将张绣含辛茹苦,蕴含着种种情绪一蹴而就写下的认错书抛到了一边,他看着自己的兄弟和儿子,昨夜,他还能感受到他们鲜活的生命,而如今,便只剩下了这两具冷冰冰的尸体。世间万事,还真的是瞬息万变呢!
曹孟德心中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仿佛那只是昨夜的一场大梦,到了今朝就什么都变了。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如今便再也分辨不出。
人生如梦,而他,也只是一步之差,却错了万万步。
他为典韦和曹昂立牌位祭奠,从来没有这么大方奢侈过。兄弟,只愿你来生不要再遇见我这么个人。儿子,只愿你来生不要再遇上我这样的父亲。
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兄弟,曹孟德都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但是芸芸众众,谁又敢说自己完美无缺呢?
看着这两处牌位,曹孟德哭了。他哭的是爱将,还是兄弟?他哭的是将才,还是爱子?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上前揣摩曹丞相的想法。
又或许,丞相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一场作秀?在场之人,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但是没有人敢说出来,更不敢低声议论。
反而,那多有着七窍玲珑心思的都没有那样的怀疑曹丞相。每个人都可能会历经着典韦曹昂所经历的,这都是不确定事件。与其让自己怀疑,倒不如深信明公。也正是因为信任,才使得生命这般的可贵,不是吗?
人啊!有时候便需要装愚蠢,大智若愚,不也正是这么个道理吗?
况且,丞相之悲,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又怎么会怀疑?又怎么能怀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