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必死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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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当空偏逢万里无云,燥气上浮恰巧微风无力,庆阳县城西北方沿河而上三十里的西柳村中有座依山傍水的农家小院,柴扉茅屋,贵在安宁,此时正有两人在小院中的大柳树下下棋。

马道爷不安分地蹲坐在小马扎上,别别扭扭的盯着棋盘冥思苦想,忽然一拍脑门八字眉一抖,气势逼人的抓起一枚棋子使劲往棋盘上一拍,洋洋得意的奸笑:“啊哈!将军!”

裹着旧毯子坐在对面的金大富面色苍白,虚弱的用二指夹起一“马”稳稳吃下那枚横冲而来的“”。

马道爷当场就懵了,一脸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两撇眉毛抖出几个花样,然后猥琐的堆出贱笑,一边要抢棋子,一边贼贼兮兮的道:“嘿嘿,老金,嘿嘿,缓一步,容我再缓一步。”

金大富可不吃他这套,躲开他伸来的爪子,摸着鼻子道:“开盘二十五步,您缓了二十回,这棋再缓就干脆。。。”他话还没说完,马道爷就一个喷嚏顺势将棋盘碰乱,这货眨着小眼睛,似是如梦初醒的惋惜道:“哎呀!可惜了!可惜了这盘占尽上风的好棋啊!”随即又重整旗鼓道:“也罢,随他去吧!重新来过!”说着一边示意老金和他一起重新摆子,一边道貌岸然的道:“咱说好的,一盘五两银子,谁都不许耍赖!”

老金翻着白眼险些气晕过去,和这臭棋篓子对阵五天,一两银子都没有到手过,简直太不要脸了!

马回位,将相端坐,老金只得无奈的撇撇嘴,打算端起茶碗喝一口,结果却手不听使唤的将茶碗碰到了地上,马道爷嘟嘟囔囔的帮他捡起茶碗,又重新添好茶,安慰道:“老金!下棋最重要的是心态平和,大气中正。”金大富又一口气没缓上来,轻咳了几声,勉强打起精神,拱了步小卒,等了好半天都不见动静,便抬起头朝对面看去。。。只见,马道爷掏出个巴掌大的怪异罗盘,龇牙咧嘴的放在棋盘旁,那微蓝色的古怪罗针乱转个不停,一会儿指东南方一会儿指向这边来。

马道爷沉吟了一下,看看金大富,喝了口茶慢悠悠的道:“也差不多了。”

金大富迷惑道:“什么差不多了?”

马道爷则捏着一枚小卒,在眼前晃了晃:“当然是城中那位着急发财快要狗急跳墙的青州府衙虞捕快了。”他将棋子翻了个面,声音清爽的道:“哦。。。对了。。。还有你!老金。”

金大富面色平静的看了看马梦归,并无任何反驳和表示。

道士一边转着棋子,一边自顾自的说道:“五天前,有人利用了小十三,警告了虞捕快,顺带着将陈老大送进了县衙大牢,那个口风不严的石匠随时都有可能被提审,供出私盐下落,以及想要谋夺私盐的几个人,所以在城中找不出我和你下落的虞捕快,一定会格外着急去灭陈老大的口,甚至不惜狗急跳墙,因为一旦陈石匠招认了,那笔私盐无论被谁取走都会算他一份,而且是最主要的一份,所以明日秋审前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派人劫狱,也一定会发现一些幕后那人希望其看到的特别东西。”

金大富点点头,思索了一下,沉吟点头道:“有道理。”

道士笑嘻嘻的咂咂嘴,道:“至于你,老金!就更有意思了!你一个许都来的商贾,躲在流民营里不肯出去,散播私盐消息求生,也算是正常,可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每天晚上都靠吃枯树叶来阵痛,导致呕吐不断、衣袍肮脏、凄惨无比,却还是不肯逃出流民营就医,那就奇怪了。”道士打量着金大富皱巴巴的皮肤,叹了口气道:“哎,我知道你不怕死,更希望早点死,从第一次给你诊脉的时候,我就发觉了。”

金大富歪着头,咳嗽了一阵,气息不振的道:“不知马大人为何如此说?”

马梦归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声音不急不缓的道:“依我推算,你命不过今晚,沾不到什么因果,所以我想用一些天王老子都不知道的秘密,从你这换点我不知道的事儿。”金大富一脸无所谓的笑了笑,音色干瘪,毫无生趣:“天王老子都不知道的秘密?马大人,私盐的事儿我已经都交代清楚了。”

道士摆摆手,也不接话头,继续道:“你可能会觉得这几天我给你熬的药很有效,让你每天都睡的非常好,可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你,我是在下毒,或者说简单粗暴的以毒攻毒!因为你体内不单单有恶症,还有不属于这世上的怨秽。”

金大富听到这,终于好奇的抬起头,反复琢磨道:“哦?怨秽?”

马道爷憋起嘴,由鼻孔里长出一口气,取出一个大铜钱一般的浅绿色琉璃片,递过来道:“不信你用这东西看看你的右胸口和右胳膊!当初你应该将什么东西抱在怀里过。”

金大富这几日见过马道爷拿着这小玩意仰天张望,以为是这贼头贼脑的道士在对着太阳看好物件儿,没承想说的这么玄乎,介于马道士不要脸的前科,他犹豫了很久,但还是拿起那小琉璃片朝右胳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发现自己整个右臂都冒着淡淡的,像是黑烟一样的事物,惊得他大叫一声,拿开小琉璃片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慌忙扒开自己的衣服观瞧,结果发现衣服下面没有任何奇异,他又拿起小琉璃片对着光溜溜的胳膊看去,还是冒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他放下小物件抬起头,看着马梦归,讪笑道:“差点又被你骗了,这般小把戏倒也新奇,只是许都街头比比皆是。”

马道爷无奈的摇摇头,他就知道如此,索性一探手,拿出了个厚厚实实、巴掌大小的小镜子,玩命在上边搓了搓,然后贴近棋盘,只见清晰可见的细密电弧从中射出,将棋盘上的棋子激的乱蹦,金大富痴痴傻傻的看着一切,不自觉的用手指碰了碰逸散出来的小巧电弧,一瞬间他就感觉到浑身发麻,古怪的刺痛感在身体内走了一圈,他张大了嘴,结结巴巴的道:“仙。。。仙。。。法!”

就听马道爷手中的小玩意发出“嘟嘟嘟。。。”几声就没有动静,刚刚奇幻的一幕犹如幻觉,道士一脸猥琐的讪笑:“嘿嘿,没。。。没有电了。”

金大富丝毫未觉,两眼发直的始终呢喃着:“仙法。。。仙法。。。真是仙法!”马道士毫无派头的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行将就木的人才回过神来,盯着马道士两眼微亮道:“你。。。到底是谁?”

马道士咧咧嘴,露出牙花子,苦恼的琢磨道:“这个问题,太深刻了,但全是屁话,我这辈子是马家老五马梦归,原来跟师傅在富春得贵翠微山,也就是芋头山上修过道,后来砍了一人,结果躲在马家后山躲了二十二年。”

金大富晃了晃神,错愕的问:“你。。。你是通缉犯?”

马道爷跳脚骂道:“是小剑仙!小剑仙!当初他娘的起外号太草率,现在都不愿意承认。”

金大富突然激动起来,竟然眼角瞪出泪水来,叫骂道:“小剑仙?你他娘的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相信这事儿而被牵连问斩吗?”

马梦归也不甘示弱,一拍桌子,满盘的棋子崩落到地上,大骂道:“放你娘的屁,当初那一个蟊贼偷了我师父一壶营养药,就害得无数人沾上因果在后来十年纷纷丧命,我们还能不躲?不然这天下就完了,都他娘的要死!”

金大富听的迷迷糊糊,只能用些往日听闻的学来的流言传说往上对,勉强接到:“泄了天机?”

马道爷一指东南方,叹气道:“唉,你用手里的物件儿看看天边。”

金大富抖落旧毯子,丝毫不像命不久矣的病人,站起身急忙张望,只见那个方向的天空中隐隐有一道黑线,像是被人用毛笔轻擦了一下。

马道爷獐头鼠目的一把抢回琉璃片塞回怀里,狠声道:“行了,再往下的就不能多说了,你只要知道那条线变的越大,越有大因果的东西下来。”说着他拿起一枚棋子向茶碗里一抛,溅出一片茶水,神情肃穆的道:“就像这个茶碗,进来的东西越大,挤出的茶水就越多,每一滴水都是无数条命,或许是你认识的,或许是我熟悉的,都有可能会死,如果东西太大了,茶碗就会碎掉!”

一股寒意沿着金大富的后脊梁往上蔓延,一个快要死的人,一个不把性命当回事儿的人,一个连真名都快要忘记的人,并不代表他在这世上毫无牵挂,更不代表他灭绝人性,金大富颓然跌坐在地上,时哭时笑的呢喃道:“原来,我们这些凡人斗来斗去,杀来杀去,死到临头都毫不自知!”忽地,他想起了什么,手脚并用的爬到马梦归身前,抓住道士的脚踝,急切道:“马神仙,小的有一妻一儿尚在许都,您可不要让他们受这无妄之灾啊!!!”

马梦归还是第一次见到进退有度神情淡漠的金大富如此狼狈,这人自从第一次出现就毫无惧怕之心,无论是面对凶恶的流民头子,还是马家的大人物,吃万般糟粕,忍千般苦难,讲起话来依旧保持着一副恭敬却不慌乱的姿态,这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还是被扎在了软肋上,看来马梦归这一枪扎的格外巧妙,扎在了他认为只要死不开口便最安全的妻儿身上。

被扶回马扎上的金大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好久才用力叹道:“我本名叫刘金峰,化名金大富,是武孝三十九年的贡元(成人自考的全国状元),因博闻强记被卿点进了宗闻司做了做探查使,负责搜集民间妖异碑文。文景元年,韩党开始四处迫害宗闻司,很多坚信仙道的人便转入暗处,成了宗闻秘谍,依旧在暗中查访各地,试图找到真仙证据,但阻力巨大,更名后的秘闻司完全变了味道,开始疯狂追杀我们这些宗闻老人,越来越多的人坚持不住,或改投他党,或隐居失踪。”说到这他神情复杂的看了看蹲坐在马扎上啃瓜的马道爷,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位真神仙还真是没有丝毫气象非凡之感,恐怕当初找到了,也会不用审问,直接当做骗子砍掉脑袋。

马梦归见金大富盯着他看,就慌忙狠咬几口瓜肉,把剩下一点递过来道:“怎么?你也来点?”

金大富干脆双眼望天,继续回忆道:“直到文景七年冬,淮州晋安府郭北县出了桩怪事。”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胸口,似乎那里还是在隐隐作痛,娓娓道来:“一个被赶出主家独居山间苟活的胡姓老仆,在山坳子里捡了条被猎户剥去一半皮的大狸猫,怪就怪在这东西不仅没死,还口吐人言求胡老头救他,老头当时被吓坏了,打算撒腿就跑,但却想起民间传说“三仙开口不应便死”的典故,便只能诚惶诚恐的答应,找回被剥下的半截狸猫皮,采了些草药救下了大仙,开始狸猫还算和善,后来发觉老仆怯懦胆小,便开始变本加厉,日日恐吓帮其敷药取物,那半张皮毛因敷药不便就被放在一旁,终有一日愤恨难平的胡老头偷了那半张皮子藏了起来,以此作为要挟,没想到妖仙竟然乖乖就范,自此主从颠倒,人心不足蛇吞象,待到宗闻司旧人查到郭北县时,胡老头已经悄然取代了旧东家,成了首屈一指的员外郎,还试图杀官夺地,幸好被秘谍盗出半张皮毛,制止住了将要发狂的猫妖。”

马梦归眯着眼睛插嘴道:“这么说,那鬼东西是六年前出现了喽?现在是条狸猫?”

金大富认真的点点头,准确来说是:“五年又八个月!”马梦归从怀里掏出了小本画了画,继续问道:“那你和这个东西接触过?”

金大富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今年入夏,宗闻司的几位故人听闻我身染绝症,恐不久于世,便秘密找到我,和我做了桩买卖,用金银和妻儿的下半辈子平安换我这条残命去做一件事。。。就是入秋前从北定州取半张皮子送到青州府,虽知此事必有蹊跷,但我还是答应了。”金大富有些委顿,声音渐渐低沉模糊起来:“我在北定州府取到了半张皮子,将它藏于怀中,才发现还有一群人要和我同行,准确的说是一顶轿子、一支马队、还有三百担盐,这些人将我送入青州府内陆,就把半张皮子和三百担盐藏进山里,随即告诉我,只需跟随流民到庆阳县将私盐的消息散播出去,引诱一些人前来抢盐,然后守着这个秘密等死便可。”

马梦归皱起了眉,询问道:“那顶轿子里是什么人?”

“是个年轻的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其他就不晓得了。”满脸褶子的病人眼神有些呆滞,好像在想着什么。

道士慌忙追问:“那私盐的事儿你都告诉了谁?”

金大富似乎被这个问题激起了笑意,他玩味的看着马神仙,乐呵呵的道:“毕竟在宗闻司呆了数年,这点小事儿怎会含糊,当然要精挑细选,陈石匠这个贪财鬼和你这个马家的神仙,陈石匠失踪的那晚我还告诉了流民营中总想造反的何大脑袋!”

马梦归心知不妙,如今庆阳县城内波诡云谲,在加上这方用意不明但格外险恶的人马,恐怕要遭殃:“难道他们是要祸害流民?不至于啊!一群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流民有什么价值?又或者想引发流民暴乱,牵扯官府精力?”还不待马道士开口询问,就发现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终究开始犯困了,整个人坐在小马扎上缩成一团,眼皮微微耷拉下来,歪着头模模糊糊嘟囔道:“可惜。。。好戏开锣。。。却。。。。听不完了。。。”

马梦归摸了摸金大富的脉门,萧索的抬眼看看天空,叹道:“听不完也好,定然都是些蝇营狗苟的事儿,听多了让人恶心。”金大富。。。不。。。准确的说应该叫刘金峰,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自私又无私的人,但绝对算不得好人,他带着诡异肮脏的东西来到青州府,颇有心机的挑唆更多人去争去抢那份处处阴谋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妻儿的一场活路,情有可原吗?未必,但他活着的目的达到了。

秋水长天共为棋盘,人心做子,人命当筹,当真是生者悲戚,死者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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