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杨见话头不对,干脆挑明了说:“这事得你自己拿主意。咱们只是同志朋友,这么大的事,我不好掺言。”
王小兰一窘,很是失落地翻了王杨一眼:“同志朋友之间,就不能帮忙拿主意了?”
王杨不接茬,默默喝酒。心里不由自主地翻腾开了。
瓦工和机电工人,虽然都是工人。但在土建单位,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多少人,一辈子想改个工种,都改不成。
或许这只不过是癞蛤蟆变成青蛙,还是两栖动物,但却一个抢手,一个招人烦了。
跟大人物相比,这不知道差了多少级,跟成名成家的人相比,这也不知差了多少。
然而别说跟大人物相比,就为这一步或半步之差,有许多人努力半辈子,仍不能如愿。
这大概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也是小人物的喜乐。
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就要付出一辈子。甚至邪恶卑鄙的家伙,会搭上妻女的清白。
得到了,欢天喜地,得意洋洋,得不到,便如丧考妣,痛断肝肠,痛不欲生......
自己是不是也加入这个蜗牛队伍,去逐那蝇头小利,争夺那蛆和苍蝇的差别?
可不追逐又怎么样?如果一辈跳不出土大头这个圈子,又怎么办?
相比之下,机电工人,是不是比土大头强?
可换取这点小差别,付出的却是自己一辈子。
万一永无出头之日,又放弃了这个机会......
王杨一时半会,还真解不开假如、如果、可是、万一等等这些让人头疼的社会假想题。
只能愣愣地喝酒。这类社会假想题,看似简单,但却复杂而残酷。
因为几十年过后,社会对你的选择做出的回答将是肯定的,并没有假如或许可能等等。
只有:就这样了......
对于王杨的沉默,王小兰渐渐不耐烦了。
她先是不解,后是不耐,最后忍不住开始恼火了:
你一个“问题”子弟,牛啥?我一个处长千金,能看上你,已经是你天大的福份......
土大头改机电工人,一百个青年碰上,得有二百多人帮他跑......你还想什么......
王小兰一时真的想不明白王杨,便也默默无声地喝酒,喘粗气,翻白眼......
折腾半天,王小兰猛然想起李芳,说不定她已经跟王杨悄悄好上,也在为他做这件事。
一想到这,王小兰憋不住了,试探着问:“你咋想的?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帮你办了?”
“办什么?”王杨迷茫地问。“换工种啊,还能办什么?”王小兰越来越有些急躁。
王杨淡淡一笑,终于想明白一个问题,苦笑道:“你别忘了我的身份。就是有这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就是有人想为我办,就能办成了?贫下中农的子弟,工人阶级的孩子干土大头,一个反......分子儿子当机电工人,可能吗?你爸敢这样做,还是谁敢这样做?”
王小兰默然。这问题她还真没想过,一时也含糊起来。
沉默了一会,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事在人为。只要想办,啥事能没办法?这里不行,找个单位和别人对调总行吧?不说这些了,只要你想办,终归会有办法。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哪门子,喝酒吃饭。”
王杨便开始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王小兰开始吃饭。一会,俩人吃饱喝足。
王杨看看外面的天色,说:“回吧。”
王小兰说:“不急。去钓钓票,能钓到退票,还是看电影解解闷吧。”
王杨和王小兰没钓上退票,开始没精打彩地向回慢慢走。
这条路两个人单独也走了几回,每回都是各怀心事。
这回更不例外,王小兰明显地等待王杨有所表示或干脆进攻。
可王杨却在进攻和忍耐中矛盾着,比王小兰似乎更加难受。
好在王小兰是怕羞而胆怯的,在她眼里王杨是强大的,她没想过主动去攻击或诱惑他。
要不然,二人的生活轨迹,可能立马就要改变进程。
听到王小兰的呼吸,越来越混乱急促,王杨的膨胀,也越来越强烈。
俩人越走靠的越近,几乎要肩膀撞肩膀了。
王杨的左手渐渐地开始颤抖,挣扎着要向王小兰的小蛮腰伸去。
一次次地伸出,一次次被王杨硬拉回来。
后来王杨拉不住自己的手了,它渐渐地向王小兰那纤细而充满诱惑力的腰伸出......
喀嚓一个霹雳,天上闪过一道闪电,一双眼睛自天而降,直刺王杨......
王杨一哆嗦,所有的欲念化为乌有。王小兰也一哆嗦,惊叫一声,向王杨的怀里撞来。
王杨已经没有欲望了,伸手把她扶住,苦笑道:“别怕,是打闪。看样子快下雨了,咱们得赶紧走。这种天,让雨淋了,可不是啥好玩的事。”
王杨说着,拉起王小兰,奔跑起来。
王杨一边跑,一边哆嗦。不知道是应该感谢那双眼睛,还是应该诅咒她!
王小兰也哆嗦,她是激动的,因此她被他拉着。
王杨一边跑着,一边望天,阴沉的云雾,就在头上,似乎是触手可及。
然而,他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彩云。
这云太低太阴沉,与自己所处的地位,不过半步之遥。
王杨回到宿舍,见一屋子青工在议论纷纷,显然是在议论改工种的事。
懒得参预便倒在床上,默默想心事。
青工们见他回来,心里都认定他无望参与改工种,怕刺激他,便都默默散去。
柳鬼子和石要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跟王杨谈这事,都上床睡觉。
一连几天,王杨一直在想郭师傅那天的话,这天想一晚上,仍没想起这话的出处。
半夜起来方便时,王杨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条勾背弯腰的影子,心里一凉,想起来了。
这是鲁迅说的,是他笔下的阿q精神。王杨忍不住打了一串寒战。
他敢肯定,郭师傅没有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因为他不识字。
王杨也绝对相信郭师傅没听说过阿q这个人物,和他的精神胜利法。
可他们的精神何其相象?这是阿q同志啊!
透过那条佝偻的影子,王杨越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二三十年后的样子。
用铁线扎着老羊皮袄,脸上老的象挂过无数次灰的墙,都起皮掉渣了。
还在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天鞠躬上千次,替上辈子行着礼,还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