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献听了,心中却不这么认为。
董白开明政治,陆续放权,是想积蓄力量,为了杀回蜀中做准备的。
这天下想要安定,谈何容易?
他对二人笑道,“无妨,我和蔡睦也有些渊源。当年在洛阳的时候,和蔡伯皆父女都有交情。如今他回京,正好可以带几句话回去。”
蔡睦的年龄虽然不大,但是辈分不小,乃是蔡质的儿子,蔡邕的堂弟。
两人听了有些狐疑,对望一眼,却不好再深盘问。
两人只好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贤兄院中叙话。”
说着,在前引路,向颍川书院行去。
颍川书院是颍川诸大族所建,面积广大,殿阁回廊,连绵数里。
除了有学子在不同的馆舍间穿梭,还有各族的妇孺在里面游玩。
庾献便见了数个园子有家仆把守,据那年长的说,便是有长安来的贵客,在此暂寄家卷。
庾献随口问了几句,便更清楚的理解了何为私学。
这里更像是几大家族建立的私人园林,各地的大儒名士可以自由的在此借住,由各族提供丰厚的供奉,而各族的子弟则可以有针对性的登门拜访,讨教学问。
难怪这两位一脸拒人千里的模样,在这个时代,知识可是很重要的资源,谁愿意轻易拿出来分享?
古文派还好些,无非是把知识作为资源来交易。
今文派在这一点,就比较没节操了。
除了知识难求,今文派还讲究传承有序,若是在大儒门下没有位置,那就算再怎么学富五车,也不会被人承认。
庾献对此倒也司空见惯。
既得利益的群体,为了维护利益,自然要制定最符合他们利益的规则。
这种挂靠“天、地、君、亲、师”绑定人际关系的方式,虽然给门下弟子带来许多限制,但是也有不少的好处。
那就是这一套体系,齐心协力的堵死了圈外人的路。
连过几个回廊,那年轻些的就指着后面一处园子说道,“先贤祠后面便是为两位名士送别的麟游园。”
庾献微微颔首。
那年长些的提醒了一句,“先贤祠中多有历代以来,研究《诗经》的名儒画像,我等供奉日久,颇有灵性。贤兄不可轻慢了。”
纵是古文派不像今文派那样追求传承有序,但是所学的东西,也能追到渊源。
比如说,孔子编订《诗经》之后比较明确的传承人便是子夏。子夏传给了吴起的便宜师父曾申,曾申传给吴起的便宜师兄李克。
在庾献代替吴起刷任务时,成了子夏的口授之徒,算是另外续了一段传承。
秦朝时,《诗经》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在之后,以鲁人申培公,齐人辕固生和燕人韩婴这三人为主,为诗经再续传承。这三个支流,合称三家诗。因为三人各有传承,被视为今文诗派。
后来河间王得到了战国时代毛亨、毛长的着述,又为《诗经》传承多了一个流派,称为《毛诗》。这《毛诗》是凭空得来的,没有明确的解释权,如何研究全看各自的理解,因此被视为古文诗派。
只是古文派的起始虽然纯粹,但是思想本身就是一种有侵略性的东西,它从诞生之初,就存在覆盖同类学说的扩张本能。
随着大儒名士慢慢集中了解释权,古文学派也不可避免地向今文学派开始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先有师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
后来郑玄对《毛诗》重新注释,郑学的出现,立刻横扫今三家,几乎垄断了对《诗经》的解释权。
三人行至先贤祠前的回廊,早有侍奉在那里的仆役,点燃线香迎了过来。
那年长的一边顺手递给庾献,一边介绍道,“贤兄想必也有源流,当奉香礼敬。这边是《鲁诗》的诸般传承……”
庾献仔细一看,回廊两侧挂着人物画像,留白处则写着人物的生平。
大致一扫是刘交、孔安国、徐偃、阙门庆忌、韦贤、张游卿、赵琯、龚胜之辈,居于尽头的则是鲁儒之首,申培公。
线香递过,庾献随手接住。
就在这时,异变忽生。
那回廊仿佛被一阵清风吹过,凡是被庾献目光注视过的画像,仿佛不敢受这炷香一般,尽皆反转,背身而对。
那两个年轻学子大吃一惊。
年少的那个甚至还伸手试了试,只是那阵风仿佛凭空刮过,之后竟连一丝风迹也无。
两人既惊且疑,又觉匪夷所思。
小心的扫了庾献两眼,又觉不信。
他们心中犯了滴咕,也不敢去将那画像重新正过身来。
庾献却是有所猜测,不由笑道,“我和《鲁诗》流派无甚渊源,看来还得去前面看看。”
那年长些的勉强笑笑,伸手当先引路,“请。”
前面又到一处回廊,那年长些的学子介绍道,“这里是传承《齐诗》的各位先贤,实不相瞒就连我们颍川书院的院长陈公纪,也是学齐诗的,他老人家也时常前来奉香。”
庾献这次还未怎样,那写着匡衡、萧望之、师丹、马援、景鸾、伏理等名字的画像,一如之前一样,齐齐翻转过来。
就连位居尽头的辕固生也不例外。
这下直把那两个年轻学子看的瞠目结舌。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庾献又笑道,“看来我和《齐诗》也无渊源。”
说完,信步向前走去。
那两个年轻学子已经不敢出声了,两人放轻了呼吸,跟在庾献身后,彼此间眼神疯狂的交流着。
庾献走到前面的回廊前,停下脚步,向两人笑问道,“前面又是哪家学说?”
那个年长的学子讷讷,倒是年轻学子不信邪的答了一句,“前面乃是《韩诗》的所在,据说就连当今大儒郑公玄,都是先学《韩诗》后学《毛诗》的。”
庾献也不多理会,负手进了回廊。
很快,那写着韩商、蔡谊、王吉、长孙顺、薛汉、澹台敬伯、梁商等辈的画像,以及《韩诗》之祖韩婴的画像,尽都翻转过去。
那年长的学子额头生汗,他犹豫再三,才恭敬的低声问道,“学生博陵崔州平,敢问高士姓名。”
那个年纪小些的也知道轻重了,怯怯的在旁说道,“学生颖川石广元,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