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杏花才落尽,转眼繁花又满枝。
过了谷雨时节,也就彻底没了霜冻。
神州大地彻底褪去了冬意。江北地区摘食香椿,东南钱塘府采摘春茶,而八闽、岭南几省的沿海渔民,也开始祭海出渔。
此时的凤鸣山,早已被漫山遍野的繁花映衬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花海中,一位梳着双平髻的白衣女子坐在野花丛中,不施粉黛却绝美倾城。她头上戴着几朵晚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女子正是小雪,那双秋水眸子里流淌着秋水般的思念。
都说当一个女子开始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就长大了。此时的小雪,正在思念着她的杨素哥哥。
远处,一身华贵紫衣的曾仪默默守望着已经发了半天呆的小雪,脸上的黯然之色怎么都掩藏不住。
他走到小雪身旁,与她并肩坐下,望着那张魂牵梦萦的清绝侧脸,心底越发失落。
小雪回过神,看到身旁的男子,叫了声二师兄,又望向别处。
曾仪苦笑道:“师妹,又想杨素了?”
小雪嗯了一声。
曾仪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幽幽道:“师妹,其实我……”
“二师兄,其实小满哥哥一直都很尊敬你。”小雪聪慧地打断了曾仪的话。
曾仪脸上交织着痛苦与失落,可一旁的小雪却只是望着远山上杏林,再没有旁的心思。
曾仪见小雪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无奈起身,望着身旁的孤单背影,眼中的妒火与欲望一闪而逝。他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转身后默然离开,仇恨的种子却在心底悄然生根。
小雪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身上白衣换成嫁衣之后的模样,双颊透红,像是抹上了世间最美的胭脂。
她摸着自己的脸,含羞轻啐道:“范以雪,你个姑娘家家,成天就知道想着这些事儿,也不知道臊得慌。”说完,她又咯咯笑了。
自己本来就是要嫁给小师兄的啊,再说,素哥哥已经向爹提了亲,爹也允过了。
那,自己算他未过门的媳妇喽?
想到这里,小雪又看了一眼山上杏林,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站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回了家。
一路有蝶相伴。
回到书院后,小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到粥室,见范鲤正在书房里坐着。
小雪走到范鲤身后,心虚地为范鲤捏着肩,讨好道:“爹,您早饭吃了没?”
范鲤放下手里湖笔,摇头道:“有个傻闺女成天就知道发呆,哪还有心思给她老爹做饭?”
说到这里,范鲤撇了一眼桌角叠放整齐的宣纸,哈哈道:“不过这半晌欣赏了某位女学士的墨宝,倒是秀色可餐……嗯,不饿了!不饿了!”
听到范鲤的话,小雪突然想起什么,她赶紧把那叠写满了字的宣纸胡乱卷起来,朝范鲤撒娇道:“爹……!”
范鲤哈哈大笑:“爹可什么都没看见。”
“爹您还笑……”小雪一张脸红到了脖子跟,羞得都快哭了。
范鲤强忍住笑意,把女儿拉到身旁,宠溺道:“傻闺女,古今多少事,最美是相思啊。男女相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羞的?只不过……爹把他杨素雕琢成器,又把我范家家学尽数传授,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宝贝闺女,这买卖做的也忒折本了……”
“爹……”听到父亲的话,小雪不觉间泪水就掉了下来,为疼爱自己的爹,也为日思夜想的素哥哥。
她当然记得宣纸上写了什么。
她走出书院,坐在山下凤溪旁,望着溪水中的倒影,思念着山外的杨素。
天色渐渐黑了,溪水中倒映出满天星斗。她攥着手里被揉成了一团的宣纸,心也随着自己写下的“诗句”一起流到了天上:
衣带渐宽终不悔,小雪在想素哥哥。
两情若是久长时,小雪在想素哥哥。
曾经沧海难为水,小雪在想素哥哥。
明月楼高休独倚,小雪在想素哥哥。
无情不似多情苦,小雪在想素哥哥。
日日思君不见君,小雪在想素哥哥。
相思相见知何日,小雪在想素哥哥。
玲珑骰子安红豆,小雪在想素哥哥。
小雪在想素哥哥。素哥哥,你想不想小雪?
……
村头溪边,杨素坐在溪边青石上,紧紧攥着拳头,满脸悲愤。
他似乎有点冷,抱着肩膀自顾自道:“蒙时读史,最怕读到乱世。什么‘天大旱,人相食’、‘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什么‘以子换,得粮二三捧’、或是‘人肉之价,贱于犬豕’。更怕读到朝代更替,出些石虎、朱桀、黄巢之类的乱世妖孽有‘俘人而食,日杀数千’,有‘人肉斤直钱百,狗肉斤直钱五百。父甘食其子,而人肉贱于狗’。”
“那些身上的肉都被熬成了粥的百姓们,眼里流着血,却还在自嘲道:‘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那时候我就在想,描写太平盛世总是妙笔生花,恨不得掏空肚子里的华丽辞藻;可那一幕幕盛世,又是多少白骨生生堆砌出来的啊。
千百年后盛世修史,那些帝王将相纪传里的寥寥几字,其中又夹杂着多少冤魂的凄惨哀嚎?”
翠花低着头不说话,这次,他难得没有奚落杨素。
这时小青拎着两坛子酒从村里走了过来。他坐到杨素身边,把手里的酒递给杨素一坛,问他道:“喝点?”
杨素扯过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却被呛到,咳出了眼泪。
他红着眼睛道:“想不到啊,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这山外的太平光景,竟还是人吃人!只不过吃的不是肉,吐的也不是骨头。”
小青也猛灌一口酒,望向溪面自嘲道:“等有一天先生见到了真正的战场,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不同的利益去置对方于死地,先生就会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其实根本微不足道……”
杨素点了点头,又苦笑道:“总觉得在书里见惯了杀伐嗜血,也就见惯了。可一幕幕人间惨剧发生在眼前,才知道在书里看的再多,看到的终究是别人看到的。”
小青笑道:“怎的,这就怕了?”
杨素低声道:“怕。其实,赤帝庙那夜之后就一连几天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是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可人总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因为害怕,就裹足不前。”
小青深以为然:“是啊。我十三岁开始提刀杀人,有时候遇到老弱妇孺,其实总是于心不忍。明知道他们只是被那些蛮人拎出来挡刀的可怜鬼,可你不砍下去,转身以后就可能被这些人在身后给你一刀。
我曾经因为心软,害得身旁亲卫替我挡刀而死,也见多了那些前几刻还炊烟袅袅的村落,马蹄过后就成了人间炼狱。可我能做的,只有打着保护身后百姓的幌子,继续策马向前。最后骗自己多了,竟还骗出了自豪感。”
杨素点头道:“小时候,我也问过师父,为什么有时候要打着救人的幌子去杀人。师父告诉我,人的心底,总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血肉之躯去守护,譬如良知、道义、还有流淌在每个炎黄子民血脉里的华夏传承。
师父还告诉我,以一己私欲发动战争,是为国贼;可为了守护大义而矢志不渝,就是英雄。”
小青的眸子开始发亮:“怪不得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你的师父,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听到小青对恩师的评价,脑中又浮现出小时候自己变着花样捉弄范鲤的温馨场景。
当年,他的师尊以“范梨”之名立于帝国中枢、位极人臣。可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让学究天人的恩师黯然归隐山林?范鲤从未主动提起,就是提到,也寥寥几语云淡风轻。
杨素这才刚下山,就遇到了养匪自重的三水卫同知孙立;遇到了穿上官服不可一世、脱掉官服杀人不眨眼的千户郑彬。至于那位死于藩王铁鞭下的封疆大吏陈渊,其深埋于地下的庞大盘根,又会伸向大燕城何处?
想到这里,杨素对小青苦笑道:“我现在有些羡慕你爹的权势了……至少,他杀一个二品的国贼,就像捻死一只臭虫。”
小青笑道:“他啊,也就是仗着手里有太祖的圣旨与尚方宝剑。那天他丢给我的金牌,其实是当今天子所赐,也就是他,能弃如弊履。”
杨素摸了摸那块与小青身上金牌差不多模样的玉牌,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祖那位敢教圣宗皇帝大雨三日不得进山的范诩。
不得不说,端木郁垒颇有师祖范诩遗风啊。
只不过,不止杨素,就连小青与当今天子都不清楚,端木郁垒又岂止是有范诩遗风?
他原本就是范诩的关门弟子!
杨素突然问小青道:“小青,你知不知道凤鸣山在哪?”
小青摇头道:“不知道。我爹倒是知道,可他不告诉我。小的时候我爹想把我送凤鸣山去,可那时候因为娘亲的缘故,总是处处跟他对着干,他要我去,我偏不去。如今想想,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为什么?”杨素接着问道。
小青笑道:“你想啊,世间有‘每逢乱世,必闻凤鸣;有凤清鸣,天下太平’一说,当年我要是上了凤鸣山,不也成了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英雄?”
“这样啊……”杨素笑道:“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就是从凤鸣山出来的呢?”
小青哈哈大笑道:“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先生行事高绝,不落俗套,你说自己出自凤鸣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说到这里,小青突然扭过脸,仔细盯着杨素。
见杨素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小青毛骨悚然道:“不会是真的吧?”
杨素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牌,递给了小青。
小青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拿出自己那块金牌叠在一起比对了几下,突然怪叫了一声。
“抱歉,我叫杨素,字太白。”杨素望着小青,真诚道。
小青愣了愣,突然挺直身子叉腰大笑,大呼自己赚了。紧接着,他拉起杨素的手就要和他拜把子。
杨素看到小青反应,哭笑不得道:“至于吗?”
小青却像个奸商似的嘿嘿干笑道:“我说先生,哦不大哥,你是不是在山里念书念傻了?你知不知道‘凤鸣书院’这四个字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意味着什么?只要你愿意把身份公开,明天就会有无数皓首穷经的名士大儒来给你攀交情论辈分。”
“那些论年龄兴许都能当你曾祖的老头儿指不定对你纳头就拜,喊你师翁师祖什么的。然后他们就会开始扯他家某某先祖与范家谁谁有旧、他家哪哪祖宗受过范家谁谁指教。”
“你要当官?你就是个傻子都能进那清贵至极的翰林院,至于那礼部尚书,只要你不傻,历练个十几年之后,还不是手到擒来?还考个屁的科举!对了,大哥,您老人家这次谪落凡尘,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考科举。”杨素老实道。
“疯了……”小青白眼道:“你直接拿着你的牌牌找皇帝,去翰林院做你的清贵小黄门便好,考什么科举?你这不胡闹吗?”
“可我只是杨素啊。”杨素笑道:“就跟你明明是端木灵仰,却对别人说自己叫小青同样的道理。”
小青没话说了。他望了杨素许久,突然苦笑道:“我算是明白我爹这次为什么没把我抓回去了。”
他斜睨了一眼地上那位一坛酒就能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的翠花,惊悚道:“我算是素袖藏金,你算是锦衣夜行。”小青指了指翠花,头疼道:“那这货又算什么?”
“他啊……”杨素想起那位虽无松柏挺拔之姿、却同样迎霜傲雪的崔伯,恍惚道:“他是身有屠龙技,可笑不自知。”
听到杨素的话,小青冷笑道:“这话可别被大燕城里的那位‘圣君’听到,不然仅凭‘屠龙’二字,他就能将你打入大狱,身首异处。”
小青道:“小的时候从不认可我爹说的话,可他私下里骂那对父子是喜欢把文人当奴才养,喜欢把奴才当狗养,如今想想倍有道理哇……”
杨素哭笑不得,更觉端木郁垒是位性情中人。
就在这个时候,翠花突然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鬼使神差傻笑道:“嗯……有道理……”
小青听见翠花说话,赶紧跑过去瞅瞅。
当他发现翠花连梦话都说得如此神来之笔后,不禁怪叫一声,躺在地上生无所恋。
杨素走到小青身边,朝躺在地上的小青伸出手,真诚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杨素,敢问长子殿下愿不愿意与我一起行万里路?”
小青感激杨素的坦诚。
他明白杨素这种人看似对谁都会以礼相待,可骨子里却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
杨素这种人不慕荣华,所以无论自己是天南王长子、还是是当朝太子,他都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改变什么。
但此刻,虽然杨素称呼自己为“长子殿下”,可小青却明白,在杨素心里,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同行路人。
小青拉住杨素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孤独了十九年的他终于遇到了一位同道知己,于是他红着眼睛豪迈笑道:“求之不得!”
二人邀天地成四友,举杯共饮。
酒逢知己,杨素与小青很快就伶仃大醉。
就在这时,睡梦里的翠花揉了揉脸,抱着酒坛似哭非哭道:“小满,外面到处都是坏人,我想回家了……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小雪?”
听到翠花的梦话,杨素眼角含泪,黯然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