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书院。
书院里有位中年人,是这座书院的第二十一代传人。
这年,而立之年的凤鸣书院当代家主范鲤下山游历。他一路悠哉快活,这一日来到了位于离阳王朝东部的彭城府。
彭城城南有一座山,名唤丁唐。范鲤路过此山,被山上美景吸引,一时间流连忘返。
就在范鲤醉心于山水之间时,他看到山脚有一位六七岁的孩子正在砍柴。
孩子太小,却很专注。范鲤望见,忍不住走了过去。
那孩子似乎没有看到范鲤,只是心无旁骛砍着柴,仿佛这天地间只有手上斧、斧下柴,除此之外再无旁事。
范鲤观了半晌,百无聊赖,突然看到孩子柴堆旁放着一本书。那书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墨书韩著,是一本线装的《吴子兵法》。
范鲤虽然年过三十,却童心未泯。他见这孩子砍柴之余还手不释卷,便心生欢喜。
于是范鲤逗弄起孩子来:“你这两担柴能卖多少铜板?”
孩子只顾砍柴,理也不理。
范鲤接着道:“我想买下你的柴,你卖不卖?”
孩子仍不理他,似乎这天底下再大的事,也没有打柴要紧。
范鲤百般搭讪,那孩子置若罔闻。见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倔强,范鲤越发来了兴致。孩子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直跟着孩子到集市上卖完柴,又跟着他回到家里。
孩子终于受不了了,停下脚步,问中年人道:“我说大叔,您为什么总跟着我?”
范鲤笑道:“我想买你的柴啊。你两担柴在集市上能卖七八文钱,我给你十文,你卖给我好不好?”
“不卖!”孩子回答的倒也干脆。
“为什么?”
“不卖就是不卖,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孩子瞪了一眼烦人得要紧的中年人,头也不回地回了家。
那范鲤跟孩子一样,也是个牛脾气。孩子越不想理他,他越发来了兴致。他就这么一直跟着孩子回到了家里。
孩子家徒四壁,床上还躺着个半瘫妇人。
范鲤望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又看到踩着木墩熟练生灶做饭的孩子,他似乎明白这孩子为什么拼命砍柴、又这般不待见自己了。
原来,这孩子是觉得举止轻佻的自己,是成心给他捣乱来了啊。
孩子见范鲤进了自己家,拿起扫帚就要赶他出去。可那床上妇人虽然有病在身,却是知书达理。她叫住孩子,逼孩子给范鲤赔不是。
范鲤也是奇葩到了极点。他仗着有妇人撑腰,也不顾忌繁文缛节世俗世故,就这么赖在了孩子与寡妇家里。
就这样,孩子上丁唐山砍柴,他就跟着去砍柴;孩子去集市卖柴,他就跟着去卖柴。
几天过后,范鲤终于知晓,原来那位妇人并不是孩子的娘亲,而是他的长嫂。
彭城自古民风剽悍,多出响马大盗。孩子一家人都死于匪祸,只余下这对没有血亲的姐弟俩相依为命。
长嫂如母。妇人把孩子拉扯到六岁,如今却害了病。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孩子又去丁唐山砍柴。
范鲤仍像个尾巴似的跟着他。
他实在忍不住了,问孩子道:“你这样每天砍柴,一天赚个十几二十文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给你长嫂看病?”
孩子手里的斧子顿了顿,又接着挥砍起来。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治好你长嫂的病,你跟我走,可不可以?”
孩子挥动斧子的手仍是未停。
范鲤跟了孩子半个多月,这孩子身上的灵性、野性都让他莫名欢喜。他就像一位手艺已经炉火纯青的玉匠,偶然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稀世璞玉,怎能不让他抓心挠肺、日思夜想?
范鲤见孩子始终懒得搭理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说,你这孩子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姓范,鸱夷子皮那个范!我范鲤不是旁人,乃是凤鸣范家的当代家主!”
孩子手里的斧子一顿,又接着挥砍起来。
见这孩子还是默不作声,范鲤开始唉声叹气:“原本见你这孩子有趣,就想拿本书换你两担柴。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拿我整座凤鸣山的书,换你做我范鲤的关门弟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孩子抬了一下脑袋,可最终还是低了下去,不说话。
范鲤见到孩子的模样,气的直翻白眼:“我说你这娃娃,当真不知道‘凤鸣书院’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上到‘三千吞吴’的范陶朱、下到‘先天下忧’的范履霜,哪个不是我范家的先祖入世,兼济天下?”
孩子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停下手里斧头,仰起脸认真道:“你真能治好我大嫂的病吗?”
“只要你答应做我范鲤的弟子,我就能治好你长嫂的病!”范鲤抹了一把汗。
收徒弟收到这个份上,要是被那些故交好友知道,自己这张老脸还往哪搁?
可这位肯定是祖上修了十世福缘的孩子却只是盯着范鲤的眼睛,认真道:“你先治好我大嫂的病,我才能答应你。”
范鲤无奈,当真就治好了妇人的病。
那孩子却反悔了。
范鲤又气又无奈,可任他如何撒泼打滚,那孩子就是死活不认账。
孩子的长嫂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她当然知道比同龄人懂事太多的弟弟这次为何食言这位姓范的中年人虽然治好了自己的病,可自己瘫痪大半年,腿脚已经落下了病根。
孩子之所以不愿意跟那位范家家主走,是怕他走了以后,自己孤身一人没人照料了啊。
想到这里,妇人眼中有泪水滑落。
她不想耽误弟弟的前程。
可她与亡夫在丁唐相遇,这些年守着这个家,就是守着与死去夫君的过往。
她怎么可能离开这里?
这一日,孩子又早起去丁唐山砍柴。
范鲤也仍旧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孩子身后,不知疲倦地劝他跟自己走。
孩子似乎铁了心,任凭范鲤如何舌灿莲花,结果都是徒劳。
范鲤也不是没跟孩子的大嫂商量过,要她带孩子一起走。可不知为何,那位深明大义的妇人这回只是摇头,怎么也不肯答应。
等到天色昏黄,一大一小从集市上卖柴回来,细心的孩子发现家里没有像前几天那样飘起炊烟。
孩子推开柴门,发现如娘亲一般的长嫂,已经用麻绳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之上。
她已经断了气,双眼却死死盯着地上地上放着一双鞋,鞋上摆着一本书。
那天,刚好是小满时节。
望着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忍住不哭的孩子,范鲤想去牵住那只长满老茧的稚嫩小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孩子默默料理完长嫂的后事,抱着怀里那双新鞋,然后,一把火烧了与长嫂相依为命的家。
望着那个双眼通红的孩子,范鲤突然收起了一身放浪不羁,郑重道:“我凤鸣范家始于春秋,传至吾身,已历二十一世。逝者为证、丁唐为宾。我凤鸣书院第二十一代传人范鲤,今日决意收彭城杨家小子为关门弟子。”
范鲤想起那位贞烈妇人,叹了口气,道:“从今天起,你就叫小满吧。”
自从长嫂死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孩子这时突然说话了:“我有姓名。前年大嫂给我起了个名,叫杨素。”
听到孩子宛如雏凤清鸣一般的声音,范鲤一愣,然后缓缓道:“齐有越国公成人之美,今有杨小子虎驹食牛。好名字!”
他望着孩子那张稚嫩的脸,突然心生豪迈道:“此名,当流芳百世!”
可小小的杨素只是死死攥着那双新鞋,红着双眼道:“我不喜欢‘小满’这两个字,也不喜欢‘小满’这一天。但从今天起,我就叫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