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LUS!到第十交响曲了!”
音乐厅工作人员进门报告。
“我知道了。”
正和南非演唱会互相帮忙整理燕尾服的宋亚点头,稍稍将胸前的衬衫褶皱抹平。
因被普遍认为作品风格和艺术成就不逊于贝多芬的九大不朽名篇,C小调第一号交响曲也俗称为第十交响曲,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从开始创作到最后完成这一鸿篇巨制共花了二十一年,分为四个乐章,演奏完全本大约要花五十分钟左右。
大部头才刚刚开始,时间还很充裕。
对镜顾影自怜了几秒,他把眼神挪回桌上的指挥总谱和指挥棒,这两样东西必须随身不离,特别是指挥总谱,否则上台很可能出糗。
“过去看看?”南非演唱家问。
“好的。”
两人拿好东西去到大排练室,合唱团的孩子们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南城公立中学的大都是黑人,穿五彩斑斓的非洲风,自己后来去的那间私立大约三分之二是白人,他们的演出服是希腊风长袍?当时造型师拿出来的效果图很好,但做出来实穿时感觉有点不伦不类,无所谓了,意思到就行,为了不显得过于泾渭分明,两家学校的孩子们会一排隔一排错落安置。
其他两个合唱团,无论半专业还是业余玩票的老头老太们,都是黑礼服和黑裙子。
就算有老师们在维持秩序,孩子们依然吵得很,老头老头们则扎堆交际。
“放心APLUS,我保证万无一失。”合唱团指挥看到他笑问:“要发表下讲话吗?”
“不用,别搞丢这个就行。”
登台在即就不再给压力了,宋亚摆了摆指挥总谱嘱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各自黑色外皮的歌谱,到时候手捧着唱。
对三分多钟的小品来说,Baba Yetu的排练时间已完全足够,主祷文本身没几句词,如果是英文的,大家肯定都会背了,但现在需要不懂斯瓦西里语的人唱出来。
他又去乐手们呆的地方,他们都散坐在一架钢琴四周,寸步不离自己的乐器盒和乐谱,房间里有台小电视机,PBS正在实况转播这场新年音乐会,镜头不时带到前排的州长、市长一家,还有南非大使以及其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政商名流。
他们默默的看,年轻乐手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
巴伦博伊没某些指挥家那么激情四溢,但也不属于优雅一派的,动作快速、简洁、力量感十足,宋亚早有体会,当年在排练权力的游戏时就感觉对方像一头安静的狮子,不张扬但掌控力无可置疑,是全场唯一的王。
其实排练中间的某段时间,自己指挥时会不自觉地开始摇头晃脑,这倒不是出于什么表现欲,而是真正享受进去了,当全乐队每一个音符都按照自己先前的想法,如臂使指地逐个流淌出来时,那种满足和得意感导致……
“不行不行,还是要优雅克制一些。”他心中暗道:“我好歹也算巴伦博伊一脉……”
第一乐章,第二乐章,当C小调第一号交响曲进行到一半时,外面走廊传来了孩子们清脆的交谈声。
“还有二十分钟。”没过一会儿,有人再度找过来提醒。
“OK,都整理一下,准备了。”
宋亚拍巴掌命令,乐手们开始动起来,拿出乐器,找钢琴要了个降B调的音准,然后专心调试。
“没人丢乐谱吧?”
剩下十分钟时,宋亚检查了最后一遍,然后让人去把莉娅萨隆加叫了出来,带队去走廊里等。
后台空间不宽裕,一百多人的合唱团都挤在前面,还得让出一半通道。
“别紧张。”见惯了大场面的莉娅萨隆加笑道。
该死,本来不紧张的,你这么一说我反倒真有点紧张了,“小意思,我在墨西哥城的演唱会来了八万人。”宋亚抖着腿吹嘘。
但实际上不知为什么,比当年去老乔唱片对面的夜店首演时还提心吊胆,唉,什么事第一次都很难的原因吧?低头看向身边的矮个子亚裔女孩,也许因为她长期和勋伯格那种大牛合作的关系,对自己这出小品不怎么感冒,甚至还能感觉到她有点后悔接下Baba Yetu,唱词少而且没难度,还得在纽约和芝加哥两地奔波。
“哼哼,我付演出报酬慷慨啊!”他心中自我安慰。
‘哗啦!’
前面舞台上的乐曲声骤停,随即便是如雷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他知道这意味着那边结束了,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要到你爹地出场咯。”
大厅观众席的灯光亮起,雪琳芬叫醒已经睡着的小罗柏,“来,站起来,一起鼓掌。”巴伦博伊正领着全乐团谢幕致意,她教儿子跟着大家起立鼓掌。
“还不错。”
下面大厅的老巴恩难得称赞了一句。
“圣诞音乐会再接新年音乐会,巴伦博伊今年很努力了。”老友热烈鼓掌。
“休息一下吧。”
巴伦博伊离开后,舞台灯光暗了下来,听了一个多小时交响乐的观众们纷纷借机放松、上洗手间,老巴恩从怀里掏出雪茄亮了亮,和老友一道出去找地方抽了。
北卡罗来纳,在家休息的杰西赫尔姆斯也在看PBS台,不过是刚刚放下手里的雪茄,“去把我的支票本拿来!”他喊老婆。
“你不是不喜欢这个犹太人吗?”妻子把支票本递给他,问:“说他同情我们的敌人。”
“但这间老剧院确实需要翻新一下了。”
他在支票本上填了个数字,签名,还没来得及撕下来,看到电视画面里PBS台给出字幕,下一曲目Baba Yetu,指挥:APLUS。
“什么鬼……”
他刚享受完勃拉姆斯的好心情全没了,立刻把那张刚签好的支票撕掉,随手丢进垃圾桶,然后拿起遥控器打算换台,又看到了下一段字幕‘Baba Yetu,意为我们的天父,由年轻音乐人APLUS根据斯瓦西里语主祷文创作。’
换不换呢?算了,还是继续看吧,反正其他台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文化垃圾。
走廊里,宋亚听到脚步声和压抑的交谈声越传越近,演奏几十分钟的大部头无论对乐手还是指挥来说都很消耗体力的,打头下台的巴伦博伊满头是汗,拿手帕不停地擦,“APLUS,等下看你的了。”
“没问题。”
“好的……”
巴伦博伊没交谈的兴致,摆摆手回去抓紧时间休息了。
自己这边的队列开始缓慢往前移动,前面的孩子和老头老太们应该会先到阶梯合唱台上站好,然后乐手和歌手各就各位,自己要等到舞台灯光亮起来,最后一个出场,不急。
“WTF?”
老巴恩放风回来时,也看到了音乐厅侧面电子显示屏打出的跑马文字‘Baba Yetu指挥APLUS’,愤愤不平骂道:“交响乐中心收了那黑暴发户多少赞助费?为了翻新工程脸都不要了?”
“嘘!”他妻子立刻制止丈夫嚷嚷。
“我们再去外面等等。”不想看不想听,他呼唤老友。
“等等,那是谁?”老友从昏暗舞台上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正满面春风找自己位置的陶氏副总裁,“为什么他也在?”
“我怎么知道!”
“这支曲子是上次APLUS找我们教堂合唱的那个吗?”
老友在那群老头老太里认出了更多熟面孔,瞬间不淡定了,“也就是说本来该我们站在上面而他们在下面看的?是这样的吗巴恩?Shxt!”
左近观众纷纷侧目,前排的小戴利市长也回头张望,这次轮到老友妻子阻止丈夫继续说脏话了。
走廊里的人都快走光了,耳边逐渐安静,宋亚心里越来越紧张,不停抚摸架在腋下的指挥总谱,南非演唱家看出了这一点,但来不及再说什么,拍了怕他的胳膊也走上舞台。
宋亚昏昏噩噩跟着走到舞台边,幸好被一位工作人员过来抬手挡住,阻止了他提前登台闹笑话。
他从侧面探头看过去,看见了第一排的艾丽西亚,身边是彼得和两个孩子,还有南非大使等刚才出现在电视画面里的人,雪琳芬她们应该都在二楼,自己看不到,之前的转播镜头也不会盯着需要更多私密性的包厢观众拍。
音乐厅里的嘈杂声逐渐散去,观众也已归位坐好,然后舞台灯光再度亮起,工作人员的手也放了下来。
躲不掉了,他心里发了个狠,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走了出去。
“走到三分之一先向台下鞠个躬,然后招手,继续走……”
心中默念着近一个月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依次施为。
但台下没响起对巴伦博伊那样热烈的掌声,也有,零零落落的,后排还有人吹口哨,前排某位观众很大声的咳嗽了一下(老巴恩干的)。
台下的一张张面孔在他的目光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脑子逐渐空白,天地一片混沌的感觉。
还没开始呢,感觉背部就开始出汗了。
鞠最后一个躬,他回身把把指挥总谱在指挥架上搁好,该死,忘记和歌手拥抱了,他又去和南非演唱家以及莉娅萨隆加拥抱,观众给莉娅萨隆加的掌声反而比自己的大。
还有什么?哦,他单腿平衡身体,够着和首席小提琴手握手。
路线乱了,但总算把该干的事情全干完了。
“他有些紧张过头。”
艺术领域的大资助者,大卫格芬一眼看穿,他已经坐到了包厢外的看台上。
陪在他身边的查莉丝五音不全,几乎没有现场看交响乐的经验,根本不懂,但又为男人担心,于是看向另一侧在道格莫里斯身旁的米拉。
米拉也听到了大卫格芬的评价,头探出去,无比专注地凝视舞台上的前男友,扶着栏杆的手不知不觉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观众席的灯光暗下。
没有耳返,没有什么垫音、后期补救,幸好练得够熟,宋亚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和各声部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默数着节拍,指挥棒再次在空中跳跃翻飞。
提琴手们的弓弦如枪林般缓缓升起,‘呜呜,呜呜……’莉娅萨隆加吟唱。
都靠排练,都靠排练啊!宋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出错,但乐曲无疑是严格按照排练效果展现的,沙锤味道对了,胖子大提琴手没有再出错,华国鼓鼓手也没有。
还行!还行!他左手缓缓向南非演唱家抬起。
Baba yetu, yetu uliye
我们的父
Mbiu
您是在天上的
Amina!
阿门!
Baba yetu, yetu, uliye
我们的父
Jina lako litukuzwe.
愿人尊您的名为圣
南非歌唱家如非洲荒原般粗犷苍茫的独特嗓音响起。
“很有意思。”环球唱片总裁道格莫里斯立刻双眼放光。
很短的小品,专业人士才刚咂摸出味道,马上下一段各合唱团加入了进来。
陶氏副总裁对着乐谱,摇头晃脑用他按自己喜欢的拟音记忆标注的歌词,唱着自己不懂的语言,十分的乐在其中。
孩子们张开双臂,边唱边抬头虔敬地看向天花板,好像在仰望上帝。
气氛不知不觉神圣了起来。
宋亚的紧张感也渐渐消失。
主祷文老保守派都很熟的啦,无论PBS还是音乐厅现场都有同步翻译字幕,杰西赫尔姆斯和老巴恩的面容都悄然变得愈发柔和。
“指挥的是爹地噢。”
雪琳芬和远在纽约贝德福特山庄的玛丽亚凯莉也几乎同声对着儿子炫耀。
“非洲语主祷文,还找来那么多各族裔玩政治正确福音大合唱?Emmm……”
又是犹太裔又是同性兄弟会大佬的大卫格芬当然不怎么感冒了,但他稍作沉吟就很快领会到了宋亚在音乐之外想表达的东西。
放下心的米拉扭头和查莉丝偶然对视到,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距离宋亚最近的艾丽西亚抬头看着他背影,不知不觉嘴角上翘,目光变朦胧。
南非大使早已和电视机前的威廉牧师一道热泪盈眶地大声跟唱了。
“二十年后,二十年后……”琳达失心疯一样流着泪念叨。
“二十年后什么?”乐感和查莉丝一个水平的哈莉问,但琳达只摇头,不肯再说了。
Utupe leo chakula chetu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Tunachohitaji utusamehe
求您赦免
Makosa yetu, hey!
我们的罪债!
Kama nasi tunavyowasamehe
如同我们免了…
Waliotukosea usitutie
别人的债
最后枯坐了三分多钟的竖琴手拨弄几声收尾,宋亚放下指挥棒,左手轻轻往下按,音乐声逐渐低沉,直至沉寂。
台下沉默了几秒,随后掌声响了起来,这次无比热烈。
真是的,感觉就像当年第一次和艾莉在老乔唱片的录音室,虽然结果圆满,但过程却刚刚开始就匆匆结束了,宋亚正想回身致谢,天启却又那么不合时宜的来了,依然是那部讲爵士鼓手的电影,万幸还没集满七次……
给我缓缓,缓缓就行了,马上好。
他手扶住指挥架,强忍晕眩和身体的微微颤抖,因为和天启搏斗的痛苦,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停留在脸庞上。
‘噗……’正润着嗓子的巴伦博伊一口水喷到了电视机上。
“真做作。”阿拉斯加瓦西拉市长办公室里,幕僚吐槽。
“Hey!不许你这么说!”
市长萨拉佩林抽出纸巾,分一张给身边的卡茜蒂,“他的音乐本身还是很感人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都怪你,都怪你巴恩!”
老友起立鼓掌,把手都拍红了,同时羡慕嫉妒恨地盯着台上乐呵呵的陶氏副总裁,不停唠叨,“这歌不难唱,不难唱……绝对不难唱!”
老巴恩委屈地一句话不敢说。
“这孩子……起码信仰一直很坚定,不是么?”
杰西赫尔姆斯妻子看着电视画面里的这一幕,感动地捂着嘴,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杰西赫尔姆斯无声地不置可否的叹了口气,默默把支票本和笔又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