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廷尉府大牢。
赵枢锁着脚镣枯坐在牢房一角,布满血丝的眼睛空视着前方的虚无,神情麻木。
牢房内很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某一刻,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片寂静。
赵枢原本没加注意,直到这脚步声停在了他的牢房外。
一支火把插在了牢柱上专门留出的孔洞中, 照亮了牢柱内外那一小方天地。
赵枢有些机械地扭过头, 看着立在那一团火光下的黑斗篷。
黑斗篷迎着他的目光, 抬起一只指骨如竹肤质如玉的手。
赵枢甚至都不需要等到他掀开风帽露出真容, 光看这只手就知道来者是谁——慕容泓。
而事实证明,他也没料错。
慕容泓看着牢里身穿囚服蓬头垢面的赵枢,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搭上牢柱,似欲将他看得更清楚些,然而手刚碰到那粗糙的牢柱,又忽然缩了回来, 嫌脏般捻了捻手指。
赵枢一声冷笑, 道:“想不到时至今日我赵枢竟还有此薄面,能让陛下为了一睹我的丑态,纡尊降贵亲至死牢。”
“你毕竟是先帝亲封的顾命大臣,有从龙之功的三公之一,于情于理,朕, 也该来送你最后一程。”
跃动的火光照着慕容泓秀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十九岁的少年看上去依然身材单薄貌若春葩,仿佛人畜无害。然而当初这般看他的人,却已成了牢柱那头即将被凌迟处死的谋逆之人。
“呵,那不知陛下准备如何送赵某这最后一程?”赵枢一副死生都无所谓的模样。
慕容泓侧过头看了看隐在过道里的人,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被褚翔押了过来。
赵枢乍一看到出现在慕容泓身边的少年时,还以为是他的孙子栋儿,可仔细一看,那少年颧骨上有颗痦子,咧开的嘴里豁了一颗牙,咬着自己的一根手指神情痴傻,肤色比栋儿略深,个子也比栋儿略高,眉眼发际上也有不同,但即便如此,也足可乱真了。
见赵枢盯着那少年目不转睛,慕容泓一挥手,让褚翔把人带走,看着赵枢道:“你汲汲营营了一辈子,一朝行差踏错万劫不复,自己死便死了,难道连一条根都不想留下?”
赵枢愣了一会儿,蓦然大笑起来,叹道:“后生可畏,慕容泓,你还真是个人物。你想以这少年代替我孙儿去死做条件来跟我交换什么?你这般子子为棋步步为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为什么不相信?你们先做了初一,朕才做的十五,朔望之别而已,这样就视朕为洪水猛兽,岂不可笑?”慕容泓温淡道。
赵枢回过脸去,不语。
“朕知道神羽营其实早已不在你的掌控之中,如若不然,你也不会这样轻易落败。你的盟友背叛了你,供出这样一个人,换自己孙儿一条生路,这笔交易,不值?”
“方才你说‘你们先做初一’,敢问一句,这个‘你们’是指我和哪些人?”赵枢忽问了这么一句。
“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一定要问出来?”慕容泓道。
“我所料没错,你果然已经知道了。你扳倒我,却留着她,是为了顺着她这根藤摸剩下的瓜吧?可见你即便一时不杀,也绝没安什么好心,既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慕容泓微微冷笑,道:“连最后一挣的勇气都没有,朕还真是高看你了。”
他戴上风帽转身走了。
来到死牢外头,褚翔还在看身边那傻小子,越看越惊奇,问慕容泓:“陛下,您什么时候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一个人啊?跟赵枢那孙子简直一模一样。”
慕容泓面若冷玉,吩咐随行的牢头:“把人关进去。”
牢头忙派人将那傻小子押走了。
褚翔:“……”怎么回事?
慕容泓盯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哪找来跟赵枢孙子如此相像的一个人?把他孙子眉毛修短,发际线剃高,皮肤用颜料染黑,颧骨上点上痦子,穿上底有两寸高的鞋,再拔掉一颗门牙灌下让人神志不清的药汤,他自然也就成了与自己相像的另一个人。可惜赵枢那厮对他忌惮太深,终究还是未上他的套。
活该全家死绝。
次日一早,长安照例去内卫司点了卯,然后和谢雍一道出去抄家。
早上起床时天就阴阴的像是要下雨,一行刚出了司隶部,天果然就下起雨来。
长安反正是坐马车的无所谓,就外面骑马步行的徒兵们辛苦些。
今天第一个抄的是丞相长史祁世昌的妻族,先抄了填房的,再抄已故元配的。
祁世昌已故元配的父亲是国子监博士周蔡,官兵闯入宅中时,还听得厢房里传来阵阵孩童清朗稚嫩的读书声,有男有女。
周蔡年老,早已不在国子监教书了,就在自己家里教教孙儿孙女,看到官兵闯进来,也没有过多的惊慌之色,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册,怜爱不舍地看了眼一旁还不知发生何事满脸懵懂的儿孙们。
他的夫人儿子儿媳也都被押到了院中,有人哭泣着抱住自己的孩子,挽住自己的夫婿,却没人大声呼号鸣冤。只周蔡那刚从求是学院被押回来的幺子,浑身湿透,鱼一般在徒兵手中挣扎,口中大喊着:“我不服,我不服!祁世昌那个狗官,若不是当年我爹将他从街上捡回来,他早就饿死冻死了。是我爹供他读书,让他有机会求取功名,还把我长姐嫁给他,说是对他恩重如山也不为过。可这个狗官为了攀附权贵,害元配娶恶妇,苛待我长姐的一双子女。我这般刻苦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做比他更大的官,为我长姐,为我周家讨回公道!如今他自作自受满门抄斩,却要我周家为他陪葬,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服,我不服,我要面君,我要告御状……”
“住口!养虎遗患,那也是错!”周蔡在雨中吼自己的幺子。
“就算是错,这样的罪过,真的大到不灭全族不足以弥补吗?”周家幺子泣声道。
周蔡看了眼院中被雨水浇得狼狈万端的儿孙,沟壑纵横的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最终不过低低说了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长安站在廊下看着周家老小被押走,不多时,周宅里的财物也都搜刮到一处了,谢雍叫长安去看。
不过一些银子几件摆设,字画书籍倒是挺多的,长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比起前头抄的那几家,这家分外寒酸。
“啧,这抄家也没什么意思,今天还下雨,刚下车时不慎踩了水坑,鞋子都湿了。谢大人,要不接下来那几家您多受累,我回去换个鞋?”长安翘着一只湿了的鞋对谢雍道。
谢雍只当这家搜出的财物少,扫了她的兴而已,也就随她去了。
长安坐马车回到自己府里,本想回房里换鞋的,走到正房廊下却听到隔壁隐约有谈笑声。
昨晚她刚跟纪晴桐谈过心,照她当时的反应来看,今天断不会有心情和丫鬟说笑,那是怎么回事?
长安一时好奇,凑到纪晴桐窗边往里面一看,原来是薛红药来了。
薛红药本就是估摸着长安去内卫司当值的时间过来的,此时乍然见到她,不知怎的,一张脸居然涨得通红。
“安哥哥,你如何又回来了?可是有事?”纪晴桐心中有伤,面上丝毫不显。
“没什么事,就是刚才出去不慎踩湿了鞋,回来换双鞋而已。”长安注目于薛红药因遍布红晕而比往常平添了几分娇艳的脸蛋,心中暗道红药红药,这名字还真没乱取,她这模样,可不就是一朵红透的芍药?
薛红药听闻长安是回来换鞋,当即面上就是一急,刚欲伸手去拉纪晴桐,却已是来不及。
“那可巧了,薛妹妹刚送来一双新鞋,是做给你的,安哥哥你可要进来试试?”纪晴桐从一旁的凳子上拿过一双黑色的缎面尖头靴来。
薛红药不擅刺绣,故而鞋面上没什么花纹,但鞋底很厚,看起来做工十分扎实。
听说薛红药做了双鞋给她,这感觉就跟听说慕容泓大热天没洗澡就睡觉一样不可思议,长安惊讶地看了眼一旁的薛红药。
接触到她的目光,薛红药那表情更是羞惭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般。
长安马上收敛表情,道:“这鞋鞋底这么厚,雨天穿正合适,我来试试。”
她进了房,纪晴桐要伺候她换鞋,长安道:“不用,我自己来。”
她自己换上新鞋,站起走了几步,啧啧称赞:“合脚,舒服。我就说嘛,我长安怎么可能救到白眼儿狼呢?”
她把薛红药送鞋之举往报恩上头靠,实际上就是给薛红药台阶下了,毕竟两人之前关系那么差。
薛红药闻言,果然暗暗松了口气。
长安换好了鞋,也没打算多呆,这就准备回内卫司去了。
“安哥哥,薛妹妹还送了石榴来,正当季的,你带两个去吃吧。”纪晴桐唤住她。
长安瞄一眼桌上筐子里个大又红艳的石榴,问薛红药:“这大雨天的你上哪儿买的?”
薛红药道:“不是买的,院子里长的。”
“好吃吗?”
薛红药:“……甜的。”
听得如斯回答,长安拿了一个走了。
因着去抄家,司隶部西半边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冷清。
长安回到自己办公室,独自一人在房里徘徊了片刻,又在坐在书桌后头捻了好一会儿佛珠,终究还是唤了吉祥来磨墨,提笔写了一封奏折。
到了傍晚,长安怀里揣着一封奏折,手里拿个石榴回了宫。走到甘露殿一问才知慕容泓还在天禄阁与臣下议事,她回了东寓所,吃了晚饭洗漱过后,瞧着天都黑了,再打着伞跑到甘露殿一看,张让褚翔都在,说慕容泓正在里头沐浴。
过了小半个时辰,内殿的门才打开了,伺候沐浴的宫人端着托盘鱼贯出来。
长安溜进内殿,见慕容泓一身素白坐在书桌后头,长福站在他后头用棉帕子给他揶头发。
“我来吧,你下去用饭。”长安向慕容泓行了礼,脚步轻快地走过去,将手里捧着的石榴往慕容泓书桌上一放,上去接了长福的差事。
慕容泓瞥了那石榴一眼,没吱声。
长福出去后,他才凉凉道:“今日舍得回来了?”
“这不是想你了嘛。”长安手中忙活着,自然而然道。
在慕容泓印象中,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样情意绵绵的话,心中因她昨夜未归而生的怨气瞬间消散殆尽,他手伸到后头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得趴在他肩上,侧过脸问:“抄家好玩吗?”
“一般般吧,鬼哭狼嚎的,也就抄出的家产还能让人心情好些,此番国库可是得多一大笔进账了,高兴吧?”长安笑眯了眼,仿佛要多一大笔进账的不是国库而是她。
“你若亲朕一下,朕更高兴。”慕容泓看她那财迷样儿,又好气又好笑道。
“那陛下高兴了,奴才有赏吗?”
“你想要什么赏?”
“就赏奴才今晚不生气可好?”
慕容泓眉梢微微一挑,道:“看来今晚你准备做些会让朕生气的事情。”
“那陛下以为奴才会做些什么样的事情来让你生气呢?是这样?”她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还是这样?”她唇瓣摩擦着他的眉心与鼻梁往下移,用门牙轻啮下他的鼻尖。
慕容泓被她勾得不行,伸手勾住她的脖颈仰起脸就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踩着0点线发文的我……o(╥﹏╥)o
亲们晚安,好梦(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