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慕容泓上完朝回到甘露殿, 发现内殿桌上放着一碟子黄澄澄的枇杷。
想起往年这枇杷他都留给了谁,这碟子死物便似也有了嘲笑他求而不得自作多情的嘴脸,越看越碍眼。
“将枇杷撤下去。”他面色不虞道。
长福一听,忙给身边的小太监使眼色。
小太监刚过去端了枇杷往外走,慕容泓又道:“拿去赏给后宫。”以往只给她留的东西,如今也赏了别人,她便不算是特别的那个了。
他慕容泓向来说一不二, 既说了要放下她, 就定要放下她。
他倒是轻轻巧巧的一句“拿去赏给后宫”, 长福却犯了难, 后宫连皇后在内□□位娘娘呢,这一碟子枇杷,到底是赏给哪个?
眼下张让不在,殿中还就属他身份最高,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这枇杷赏给后宫哪位娘娘,还请陛下明示。”
自上次与长安吵翻后, 慕容泓只要想起她心中便刺刺的不舒服, 偏长福这时候还给他来这么个问题,堵得他只想给他来句“爱谁谁”。
“谁没有便给谁!这都要来问朕,当的什么差!”
他极少这般疾言厉色地呵斥长福,当下吓得长福一缩头,告着罪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他才于惶恐中体味出一丝委屈来。你说由来陛下赏赐东西给后宫,那在旁人看来定然是一份恩宠, 谁知殿里这位倒是抱的济贫的心思,这任谁能想得到呢?
每次受了委屈长福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安,想起长安在宫里的日子,那时候哪怕他只是个地位最微末的扫地太监,过得也比现在快活多了。陛下年龄渐大,脾气也见长,一不高兴那气势便压得身边伺候的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偏还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真羡慕袁冬他们,能跟着安哥出宫……
不过长福也只能羡慕羡慕,他现在身为陛下身边的常侍,是断没有放着陛下不伺候,反跟着长安出宫去混的道理的。
“福公公,这枇杷,到底送给哪位娘娘啊?”他在甘露殿前停了一小会儿,身边的小太监已经麻溜地找了食盒将那碟子枇杷装起来了。
长福想了想,陛下说谁没有便送给谁,这枇杷也不算特别稀罕之物,皇后娘娘与婕妤娘娘她们定然也有的,要说连枇杷都分不到的,恐怕也只有那位分最低的了。
陛下不大去后宫,位分低的娘娘长福有印象的唯有琼雪楼的尹选侍一位,不单是因为陛下去她那儿用过午膳,当日为着那条锦缎小鱼的事他奉安哥之命去提点她时,她还曾给他塞过银子来着。
他如今的身份虽是比以前高了许多,但和张让还是不能比的,是故后宫诸位娘娘即便想拉关系,银子也是送给张让的多,给他长福塞银子的,尹选侍是头一个。
人都是有私心的,地位的高低并不能影响人循着私心行事。这同样是不熟的,给他塞过银子的和没给他塞过银子的,分量就是不同。
长福当即决定将枇杷送去琼雪楼。
说来也是不巧,长福带着小太监拎着食盒刚进了后苑,迎面便遇上了周信芳陈棋一行。
周信芳出宫前与陈棋起过龃龉,她回宫后,陈棋的父亲陈钰秋因与藩王过从甚密被罢了官职,陈棋在后宫的待遇也随之一落千丈。周信芳非但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表现出了几分雪中送炭的义气,依然将她纳在自己的小团队中。因着此事,连陶行妹都对周信芳高看了一眼。
长福上去给两人行礼。
周信芳瞄一眼小太监手里拎着的食盒,认出是长乐宫那边所用的食盒,便知是陛下赏下了东西,于是问:“福公公这是往哪个宫里去啊?”
长福小心道:“回婕妤娘娘的话,奴才正要往琼雪楼去。”
“哦。”周信芳踱步过去,伸出纤指将食盒盖子掀开一条缝,复又合上。
“难为陛下倒是想着尹选侍,一碟子枇杷也派你们跑一趟。”
她语气虽还平静,但话里面满溢的醋意又岂是这区区平静就能掩饰的。
偏生长福不是个特别机灵的,虽听出周信芳这话说的有点不高兴,却也找不到话来应对,只得讪讪站着。
“得了,你们去吧。”周信芳让开道路。
长福如蒙大赦,忙带着小太监一溜烟地走了。
周信芳回身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树荫花影中的背影,对一旁的陈棋道:“看见了吧,到底是陛下身边有人好办事。”
陈棋挥退身边的宫女,小声道:“你是说,这长福是尹蕙的人?”
周信芳不屑地笑了声,道:“一个长福能顶什么事?尹蕙那二哥在宫外巴结长安巴结得就差跪地上喊人一声爹了。”
陈棋不出声了。
她虽没见过长安几面,但年纪轻轻便能出宫开门立户还能入政事院办差的太监,他在陛下面前是什么分量还需明说吗?
周信芳看她一眼,道:“你爹犯了陛下的忌讳,你们一家子都不中用了,若再不想想办法,你以后在这宫里的日子,可就连尹蕙都不如了。”
陈棋咬唇,心中惶恐无助,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娘家获罪,虽未波及到她,但她原本就是个无宠的,今后是更没指望了。
“亲爹不管用,就认个干的,总比没有好。外头没能将自家女儿送进宫的世家大族都眼巴巴等着陛下明年再次选秀呢,但依我看来,就陛下如今对后宫的态度,明年的选秀未必能顺利开展。只要陛下明年不选秀,你的机会便来了。先用这一年时间在宫里站稳脚跟,明年再认个在朝中有分量的干爹,这样互惠互利之事,想必一般人都不会拒绝。”周信芳道。
琼雪楼,尹蕙正坐在二楼的窗下缝小粽子,这些小粽子才只有指面大小,做得玲珑逼真,里面可以用来填塞驱虫的香料。她原本是做来自己用的,在练习蹴鞠时被陶行妹栾娴等人看到,都觉得精致可爱,于是她应了为她们每人都做一串,待到端午节时也好用来应景。
“尹选侍,福公公来了。”宫女丽香忽高兴地过来禀道。
尹蕙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丽香来到楼下。
长福向她行了礼,阐明来意。
尹蕙忙让丽香奉上沉沉的一个红包,有二哥时时接济,她并不缺吃穿用度。
长福这次送枇杷过来倒真不是为了得她赏钱的,不过想起此事张让回来定然也会知道,他若不收尹选侍的赏,难不成回去自己掏钱孝敬张让去?于是便谢着收下了。
送走了长福,丽香将那碟子枇杷端到了楼上,放在尹蕙堆满了针线布头的桌上。
见尹蕙不看,还往她手边推了推。
尹蕙哭笑不得:“正做东西呢。”
丽香不解道:“选侍,陛下赏您东西您怎么看着还不高兴啊?”
“谁说我不高兴了?我自然是高兴的。难不成非得对着这碟子枇杷傻笑半天,才能叫你知道我高兴?”尹蕙问。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丽香绞着手指道。
看着这个自她进宫后唯一一个一心为她考虑的宫女,尹蕙终是叹了口气,温声道:“你不用在旁边伺候了,下去休息吧,有事我叫你。”
丽香下楼之后,尹蕙倒是伸手从碟子里拿起了一只枇杷。
这宫里的枇杷也与宫外的不同,个头大,形状圆润,颜色金黄,不用递到鼻尖便能嗅到那股子浓郁的清甜香味。
尹蕙虽还未尝,却也知道,这定是她有生以来所能吃到的最甜的枇杷了。
但是只来过她这儿一次,话都没跟她说过两句的陛下,总不见得是因为忽然想起她才赏下这碟子枇杷的吧。
此时再想起进宫之前她在爹娘面前说的那番话,难免觉得自己那时委实是太过单纯,以为进了宫只要自己不去争不去抢安分守己便能偏安一隅了。可进来后才知道,在这宫里,如果你没有自保的能力,便连苟且度日的资格都没有。
她爱慕陛下,自当年父亲满头大汗地从朝上拿回那只被咬了一口的糯米笏开始,她对父亲口中这位宽和得甚至有些稚气的少年皇帝便怀了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及至后来入了宫,亲眼见到了他,知道他并不似父亲说的那般平易近人,却还是不可自拔地越陷越深。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哪方面都配不上。她也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占着个选侍的名头,隔几个月能和旁人一同在路上偶遇他一次她都满足了。
可是,她不往前走,却有人推着她搡着她往前。
自上次被太后迫着不得不传消息给二哥,让二哥的岳父谢大人弹劾了安北将军替丞相解了围之后,似乎就让太后发现了她的好用之处,有事没事的总要将她叫过去敲打一番。她自己受些磋磨苦楚不要紧,就怕因为自己不中用连着家里还有二哥的岳家都要受自己连累。
二哥一直很上进,前几日还托人带了消息进来给她,教她怎么吸引陛下注意来着。
她知道二哥的意思,有一就有二,二哥的岳父那身份实在是太好利用了,如果他们兄妹俩不发愤图强,接下去恐怕就真的只有被人利用的份了。
每回想到要使手段刻意接近陛下她就自惭得很。但是转念想想,只要有机会,后宫诸人,谁不想挨陛下近些?即便尊贵如皇后,不也盼着陛下一个月也未必会有一次的临幸而日日服着坐胎药么?
所以,就算、就算她刻意讨好,应该也算不得大逆不道吧。
这日长安下值早,回来端着个紫砂的小茶壶站在正房廊下看着院里的那棵枇杷树,枇杷树上指节大小的枇杷黄了,几只鸟雀在枝叶间跳来跳去地啄食。
她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直到纪晴桐端了一碟子剥了皮去了籽的枇杷果肉过来,她才回过神来。
“安哥哥,今日惠民堂的松掌柜着人送了两筐子枇杷过来,说是受了惠民堂恩惠的乡民特意送来感谢你的,你尝尝看。”自开了书画铺子之后,纪晴桐每日晨起陪着长安用过早饭,再安排好长安的午饭,这才去铺子里,下午赶在长安回来之前回府安排长安的晚饭,这一日日的倒是过得比以前充实多了。
长安笑了一声,道:“就他事多。”说着伸手拿着银叉子叉了一块果肉送入口中,“倒是挺甜的。留半框你和圆圆吃,其余的分给府中众人吧。对了,圆圆那丫头去哪儿了?”
纪晴桐道:“她这几日老往府外跑,我问她出去做什么,她说你知晓的,我也就没有多问。”
直到晚饭前,圆圆终是回来了,一副垂头耷脑的模样,看得纪晴桐惊疑不定,不知她在外头到底遭遇了何事。
长安倒是老神在在,打发她先去吃饭,饭后才将她召进自己房里说话。
“爷,我被那婆子身边的小厮勾着去赌坊输了八十多两银子,打了欠条还按了手印。”圆圆站在长安面前,垂着圆脸脚尖碾着地面道。
“还有呢?”长安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椅子上,突然觉着搭在扶手上的双手有点闲,考虑是不是应该去买串佛珠没事撸几下。
“奴婢还与他私定了终身。”圆圆小声道。
长安四平八稳:“还有呢?”
“奴婢还跟他说了很多关于爷的事。”
“还有呢?”
“然后奴婢用二十两银子买通了一名赌妓勾着他输了三百多两银子。”圆圆猛然抬起头来,脸上笑容灿烂。
“就知道你这丫头憋着一肚子坏水呢。”长安笑道。
圆圆又噘嘴不依道:“爷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害奴婢一个人演得好生无趣。”
长安眉一挑,道:“待会儿你可去纪姑娘面前再演一遍,保准让你演得尽兴。”
圆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那我可不忍,纪姑娘多好的人呢。”
“过来,坐下。”长安朝旁边的凳子抬了抬下颌,待圆圆过来坐下了,这才问:“你勾着他输了这么多银子,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还没想好,反正我就知道他是丞相府里的家生子,父母兄妹都在丞相府里当差呢。要不爷你给我出个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圆圆偏着头看长安,眼神既单纯又狡黠。
“死丫头,鬼精鬼精的。这几天你暂时不要再出去了。对了,私定终身又是怎么回事?”长安问。
圆圆嗤笑,道:“那人啊,瘦猴一般,就一张脸长得还算俊俏,打量着我一胖丫头没见过世面呢,请我吃了几回点心就说喜欢我。我心比爷软,看旁人这般卖力演出,不忍心不配合。”
长安手撑着额头笑得双肩直抖,道:“你这丫头到底是哪来的宝啊,爷怎么就这般稀罕你呢?”
圆圆立刻正色道:“爷若真的稀罕奴婢,就帮奴婢把从纪姑娘那儿借的二十两银子给还了吧。哦,还有爷答应的丰乐楼的席面什么时候兑现?”
“明天,咱们也不去丰乐楼了,爷带你去德胜楼,那是自己家,你敞开了吃,不要钱。”长安思量着这德胜楼交给李展打理也有一段时日了,该是时候去看一看他的经营状况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乌梅没想到还有亲不能理解长安为什么不向慕容泓解释这件事啊,乌梅这样安排是基于眼下几个原因啦。
第一,长安这回用的是非常规手段,本来就不好解释。
第二,有撞簪事件在先,就算解释了慕容泓也未必会信。
第三,长安男女平等思想作祟,觉得慕容泓自己妻妾一大堆没资格来管她的私生活。
第四,长安吃软不吃硬,如果慕容泓伤心委屈气得病倒,说不定她还能良心发现解释两句哄上一哄。可慕容泓表现得很强势啊,把长安上衣剥光了按床上了才问她钟羡的事,你们觉得这种情况下长安还能好声好气地给他解释?
综上。
今天早吧?扭动,求表扬,顺便提前跟亲们说晚安,祝大家好梦(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