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羡被长安从后门扯出二堂后, 心中犹自郁愤难平,蹙着眉挣开长安的手问:“你做什么?”
长安不答反问:“你想做什么?”她用手指点点他握在手中的锦盒,压低了声音道:“仅凭他送了你一对人眼珠子,你想抓他下狱?没错,这人眼珠子是他送你的,可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他亲手挖的?送人眼珠子也犯法?”
钟羡一怔,细想想, 虽然刘光裕方才话语中处处透露着这眼珠子就是他派人挖的意思, 但他确实没有亲口承认这一点。
“便不是他亲手挖的, 也定然是他指使的!那个孩童一时调皮之举, 竟叫他毁了一生!”钟羡的激愤中夹杂了一丝无力回天的痛苦。
长安冷静得近乎冷漠,只道:“即便是他指使的,那又怎样?你有证据吗?你现在抓他下狱容易,到时候没证据判他,你准备怎么收场?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到时候他要你公然道歉,别说你的官威和官声都将一落千丈, 便是你本人在当地人心中的形象也将大打折扣。一个行事鲁莽不计后果的毛头小子, 你还指望有谁能协助你去推行军田制么?还是说,你觉得仅凭你一人之力,便能完成这一制度的改革?”
钟羡默了一瞬,道:“这件事,如果我置之不理听之任之,难道我在兖州百姓心中的形象便能好么?”
“没人让你置之不理听之任之啊, 你可以派人去查这眼珠子到底是谁的,是怎么被挖出来的,到时候抓了人犯过来,你按律审判就是。只不过,依我的经验来看,这眼珠子若真是那孩童的,那么将它挖出来的人多半是他的父母。”长安道。
钟羡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安。
长安微微一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进退两难呐。如果你置之不理,那是你这个父母官不作为,如果你抓人审判,那么那个家庭就会因为你而变得更为不幸。是以一个家庭的破裂来换取你公平正直的名声,还是以向强权低头不作为的姿态来换得那个家庭的不幸到此为止,你在此事中如何选择,能让对手判断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安说完,看着钟羡愣怔中隐隐泛上纠结的目光,心中不由微微一软,却仍然道:“你看,感情和原则,再次冲突了。”
“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他道。
“是,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但你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所以,你可以用缓兵之计先按下此事,过后派人悄悄打听,若是事实,你再做决断不迟。”长安说完,动作很快地蹲下-身给他擦鞋。
这时钟羡背后传来了刘光裕的声音:“什么鞋这么难擦,便是换一双时间也足够了。”
钟羡回过身,低眸看了看手中的锦盒,终是将锦盒递还给刘光裕,道:“这礼物本官不需要,劳烦刘公子带回去吧。”
刘光裕双臂环胸,道:“方才知州大人不是还想抓我的么,这可是物证,可以随随便便还给我?”
钟羡绷着脸道:“本官何尝想抓你了,送人眼珠子又不犯法。”
“哦,送眼珠子不犯法,那挖眼珠子犯不犯法呢?”刘光裕笑得得意。
钟羡看着他,冷冰冰道:“刘公子对刑罚如此感兴趣,不如来做本官的刑名师爷如何?”
刘光裕大笑,道:“刑名师爷,可以啊,只怕知州大人你付不起这月俸。”
“刘公子藩王之子权倾一方,为治下百姓做点事还要在意月俸多少,未免有失身份。”钟羡虽是君子,一本正经地跟人斗嘴,倒也不见得一定会落于下风。
刘光裕无言以对,想起方才钟羡在堂中那架势分明是要唤人进来将他拿下的,谁知被那丫头扯出来一会儿,竟然改变了主意,那丫头定有古怪。
念至此,他便道:“知州大人这鞋擦得甚是干净,正好我的鞋也脏了,丫头,过来给我擦一擦。”
钟羡眉头一蹙,刚要说话,长安抢在他前头道:“刘公子要奴婢擦鞋,一只一千两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钟羡:“……”
刘光裕挑眉,道:“你这丫头倒会漫天要价,擦一只鞋一千两,你那擦鞋的手是金子做的不成?”
长安微颔着首恭敬道:“刘公子切莫误会,奴婢的手不值钱,是您的鞋值钱。同样是毛和角,这鸡毛牛角能跟凤毛麟角比么?一文钱擦一只鞋,市井小民都擦得起,又如何配得上您金贵的身份呢?”
“有点意思,这当主人的说话一派官腔,丫头倒是口齿伶俐得很。你这丫头该不是专门来帮钟知州转圜的吧?”刘光裕问。
长安保持着微颔着首的姿势恭敬道:“刘公子若想与奴婢闲聊,奴婢说一个字十两银子,一百个字起卖,不满一百字也算一百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刘光裕:“……”
长安:“刘公子是想擦鞋还是闲聊?”
刘光裕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丫头给逼上了绝境,因为此时他无论是继续留下来废话还是转身离开都很丢面子。
不过看钟羡面色那般难看,显然不愿意让这丫鬟给他擦鞋,花个两千两银子下下他的面子也好。
“擦鞋。”他抬起一只脚往一旁的花坛上一搁。
长安迈着小碎步走到他面前,手一伸:“小本买卖,概不赊欠,请刘公子先付银子。”
刘光裕身为赵王世子,在兖州跋扈惯了,身上哪需要带钱,到哪儿都有人请他,是以自然不可能随身携带两千两银票,见长安讨要,当即道:“你这丫头,你还怕我赖你的银子不成?”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公子若定要赊欠,需得把腰间那块玉佩留下做抵押。”长安指了指他腰间那块镶了黄金团蟒的羊脂玉佩道。
刘光裕低头一瞧,道:“你这丫头倒有些见识,你知道这块玉佩值多少钱?”
长安摇头道:“奴婢没见识,也不知这块玉佩价值几何。只不过,它既然是您刘公子的佩玉,这建宁城里总有人认识。即便这块玉佩一文不值,只要奴婢拿着它去城中最热闹之处吆喝一声刘公子欠奴婢两千两不还,以此做抵押之事,想必有的是人愿意帮您清这笔账。”
刘光裕闻言,看向长安的目光愈发深远起来,口中道:“有点意思。”他解下玉佩扔给长安,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的名字都是主人兴之所至随便起的,今日可能叫-春花,明天就可能叫秋月。刘公子只需记得奴婢是钟大人的奴婢便是了。”长安将玉佩往自己怀里一揣,抖了下给钟羡擦过鞋的帕子,上去将刘光裕的两只鞋都草草地擦拭一遍。
看着她那潦草应付的态度,刘光裕忽然觉得自己为此付出两千两银子简直就是个二傻子。
不过这丫鬟有趣,女人美的丑的温柔的泼辣的都容易得,这让人觉着有趣的女子可不容易遇见。她以为他的银子好挣,殊不知能让他吃亏的人还没出生呢。
他瞄一眼长安头上奇怪的发髻,心道:且等着瞧吧!
傍晚,钟羡结束了一天的公务,气冲冲地来后院找长安。
有道是半大小子饿死老子,长安虽不是半大小子,却是个食量正大的半大姑娘,钟羡找了半天才在小厨房找到正在啃鸡腿的她。
“你跟我来。”他转身往后花园的方向行去。
长安将鸡腿骨往身后一甩,吮着手指跟在他后头。
两人来到后花园,钟羡见四下无人,转身面对长安,道:“你就那么缺银子?”
“怎么了?你是不满意我给刘光裕擦鞋,还是不满意我挣他的银子啊?如果是擦鞋,我现在只是个丫鬟,虽然不是他的丫鬟,但以他无赖的性格,你若拦着不让我给他擦,还不知他会闹出什么花样来,难不成你想博个‘钟知州为护丫鬟勇斗刘世子’的名声?如果是不满意我挣他银子,我既然付出了劳动,就理应得到报酬,有什么不应该吗?”长安一副痞赖的模样。
“你与他费那唇舌做什么?没发现你引起他的注意了么?”钟羡蹙着眉道。
“引起注意就引起注意呗,反正我是个假女子,你担心什么?”长安眼珠一转,凑上前坏笑道“难不成因为杂家这女装扮相太过美艳,钟大公子不知不觉中将我当成了真女子,怕我吃亏?”
钟羡抬手用手背抵着她额头将她推开,道:“谁与你开玩笑!”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时间紧迫,你现在赶紧回去写遗书一封,派一名忠心的护卫带着你的遗书出城。”长安揉着额头道。
钟羡:“……”
长安见他不动,道:“怎么,你不会看不出今晚赵王府那接风宴就是个鸿门宴吧?”
“他敢在府中杀我?”钟羡双眉轩起,俨然不信。
长安摇摇手指,道:“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的,不过,如果我是赵王,我可能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女婿,如此,藩王和太尉就成了一家人,岂不是如虎添翼?”
钟羡用看痴人说梦的表情看着长安。
长安接着道:“据我所知,赵王膝下有三个女儿都在及笄之龄,一嫡两庶且均未婚配。若是赵王有提议而你婉拒,他们就很可能会在你的酒里下点佐料,然后你会觉得自己忽然不胜酒力,被他们扶下去休息。待你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而你身边还有个衣衫比你更为不整的妙龄女子正在嘤嘤地哭。你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卧房的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赵王提着他一百八十斤的大刀闯进房中指着你的鼻子骂‘直娘贼!敢奸污老子的女儿,看老子不劈了你!’言讫抡起大刀就欲朝你砍过来。而这时,刘光裕会奋不顾身地替你拦住他老爹,并劝他既然木已成舟,不如就认下你这女婿。再然后,刘光裕没做成你兄弟,因为他成了你的大舅子。”
钟羡听说书一般听她言罢,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脑子里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是我想法乱七八糟,而是因为我就是个小人,所以我知道小人做事会多么的没有下限。在刘光裕到来之前,你能想到那孩童会被人挖了眼珠么?”长安问。
提起那孩童,钟羡面色又沉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长安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药来递给钟羡。
钟羡接了那颗褐色的小药丸在手中,道:“所以,这是解药。”
“想多了。这是粒毒-药,如你发现情况不对中了招,赶紧将它服下,十个眨眼的时间就能让你腹痛如绞口吐鲜血,赵王若还顾忌你的身份,定会将你及时送回医治,你自然就可以逃过一场桃花劫。”长安笑眯眯道。
“那遗书……”
“就怕你傻乎乎的让他们发现你自己吞药,赵王觉着既然你宁死也不愿与他结盟,干脆便真的弄死你好了。那带着你遗书出城的侍卫到第二天一早还不见你派人唤他回来,自会将你的遗书送往盛京,你爹娘就知道你的死跟我无关了嘛!”长安拍拍他的肩,讪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修仙,亲们晚安,好梦(づ ̄ 3 ̄)づ